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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竟然是《麻姑拜夀》,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刹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歎,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麼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裡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歎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心裡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於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閒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淨,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裡喃喃道:「皇阿瑪,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麼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歎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複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隻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裡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麼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裡夢外,難話淒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裡。」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歎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道:「當日看你年紀那麼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悽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複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我笑道:「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麼敢不答應?」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髮髻散了,頭髮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歎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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