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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十四沒有看我,垂目凝視著地面低聲道:「二廢時給太子定罪的兩大罪狀都是八福晉的娘舅鎮國公景熙告發的。當時我們以為是我們佈局得力,讓皇阿瑪廢了二哥。可現在我才明白,其實皇阿瑪心中早就醞釀著廢太子了,我們煞廢苦心搜集證據告發太子只是順了皇阿瑪的意,皇阿瑪正好借我們之力,理由充足地開始調查太子。皇阿瑪年齡漸大,經過太子之事,對朝臣結黨已經憎恨到極至,深恐有人逼宮篡位。一直都以仁君行事的皇阿瑪卻對太子党的人一點未留情,齊世武是被鐵釘活活釘死的,托合齊被銼屍揚灰,不許收葬。其他眾人更是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

  「皇阿瑪從一廢太子後就時刻提防著八哥,太子已去,在二廢中八哥又占盡上風,朝中眾臣仍舊希望皇阿瑪能立八哥為太子,如今皇阿瑪唯一忌憚的人就是八哥。皇阿瑪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削弱八哥在朝中的影響,甚至為此下旨嚴禁眾臣幫助阿哥謀求太子之位,可八哥在朝中的勢力卻依舊不容小覷;因為禮賢下士,仁孝為懷,在江南讀書人中呼聲也最高,可以說這些都直接威脅到皇阿瑪的皇權。八哥平日行事從無大的錯處,此次斃鷹事件,不失為名正言順打擊八哥的最好機會。」

  十四苦笑幾聲問我:「『百善孝為先』,如果八哥連人性之本,『孝』都未做到,他怎麼擔的起『八賢王』的讚譽?百官怎麼能保舉一個詛咒自己阿瑪的人?讀書之人又怎麼會信服他?」十四沉痛地道:「就連八哥因母去世,悲傷成疾都成了天大的笑話和十足的虛偽。從此後不管八哥做什麼都先披上了『偽』字。『偽君子』比『真小人』更遭人唾棄。只怕弄鬼的人自個都想不到效果會這麼好,皇阿瑪竟然因勢利導,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八哥多年苦心經營的聲望。」

  我癱軟於椅上,天家無情!難怪自始至終,八阿哥未曾做任何辯駁,當年為了百官保薦的事情還特地向康熙表白心跡,可此次這麼大的罪名卻只是悄無聲息地病倒了。因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在康熙眼裡根本不重要,康熙認定是他做的,那就是他做的。康熙居然如此對自己的兒子,他為了仁君的名譽,行事每每瞻前顧後,對貪官一再手軟。可卻不惜毀了兒子的身前生後名,千載而下,八阿哥駡名已成。做的好的可以說其虛偽,為了博取虛名惺惺作態,稍有差池的,那是陰險本性的流露。十四能想到,八阿哥也肯定能想到這些,八阿哥的病不僅僅是被人陷害的憤怒,更是對康熙的心寒,對自己一生辛苦盡付流水的悲痛,對百年後人世駡名的無奈絕望。

  半晌後,十四道:「皇阿瑪是鐵了心會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務必要八哥再無問鼎皇位之力。現在的情況,只有保住自己,才談得上維護八哥,否則大家同時垮了,只能是拴在一塊完蛋!」

  我靜思了會,盯著十四道:「八爺送的鷹怎麼會奄奄一息呢?送出時肯定還是好的,那只能是路上動的手腳。可派的人都是跟在爺身邊多年,得爺信賴的人,究竟什麼人才能安排了這樣的人在爺身邊,讓這些狼心狗肺的奴才私下動這麼大的手腳?又究竟什麼人能從此事獲益?」

  十四聞言,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盯了我半晌,他氣指著我,手輕顫,半晌後吼道:「我看錯了你!」說完,摔門而去。

  我心哀慟萬分,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他如此舉動是做戲掩飾,還是真的失望生氣?如今的十四爺是康熙跟前的紅人,早非當年追到草原上的十四阿哥。八阿哥徹底垮掉對他極其有利,原來的利益集團必定會再推一人出來,考慮到現在康熙對他的喜愛,肯定非他莫屬。這樣原本八阿哥的勢力都可以收為己用。面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割捨兄弟之情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事已至此,我再追究還有何意?相關的人都已自盡,我不可能有人證物證。可是我不甘心,我想弄明白,想看看這個宮廷究竟能殘忍到何等地步?

  甚至我寧可這件事情是四阿哥做的,自從十三阿哥圈禁後,四阿哥和八阿哥已經不僅僅是皇位之爭的對立,他們還有恨有仇,他們是敵人,四阿哥如此做,只能說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可不管從下手機會,還是最後獲利,都是十四阿哥更有嫌疑。十四阿哥,你可是八阿哥從小親密的兄弟呀!你怎麼能殘忍至此?

  康熙五十四年的新春在我滿腹愁思彷徨中渡過,除夕晚宴八阿哥和姐姐都未來,只有八福晉盛裝出現,替養病在家的八阿哥向康熙和眾位娘娘請安。她舉止得體,笑容自然,化解了不少尷尬,康熙對她也還和藹;她冷如刀鋒的眼神,又讓幸災樂禍、悲憫同情的各色目光全部收斂;看到她,沒有人敢輕易滋生無謂的憐憫,她用從小嚴格培養的高貴雍容,依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眾人。

  我眼睛潮濕,滿心感佩地看著這個獨自為八阿哥而戰的女子。她是瘦弱的,面色蒼白,厚重的胭脂根本無法遮掩,身材消瘦,往日合身的宮服變得肥大;可她又是極度堅強的,她原本可以選擇留在府中,躲開這一切,任憑他人在背後中傷非議,可她帶著笑容而來,替八阿哥請安問好,禮數周全,任人無可挑剔。她讓一切嘲笑都變成笑話。

  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詔,停止八阿哥的俸銀、俸米。事情本身倒沒什麼,八阿哥受封貝勒極早,平日薪俸很高,再加上受寵于康熙時賞賜的佐領進項等,錢銀頗為寬裕,日常開支絕不會有問題。可關鍵是此事向朝廷眾臣傳達的資訊,事情過去兩月有餘,康熙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宣詔,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他絕不會寬恕八阿哥,無異是給心存觀望和追隨八阿哥的朝臣們一個明確警告。

  腦中琢磨著康熙的旨意,滿心無奈,真如十四阿哥所言,康熙是絕不會再給八阿哥機會。急急兩聲敲門聲,王喜沖進來道:「萬歲爺要見姐姐。」我忙起身隨他而去。

  進暖閣向康熙請安,康熙心情好似極好,笑眯眯地讓我起來。李德全也是看著我微微而笑。

  康熙問:「若曦,你伺候朕幾年了?」我心中一緊,強穩著聲音道:「奴婢四十四年進宮,算來已快十年。」康熙歎道:「彈指間就是十年。初進宮時,身量都未長足,朕眼看著你一天天出落的婷婷玉立。朕的女兒都不如你伴朕的時間多。」我僵硬地笑笑未答話。

  康熙道:「朕對你的婚事左思又想,原本是為你好,反倒有些耽擱你了。」我忙跪下磕頭哀求道:「皇上,奴婢情願服侍皇上一輩子。」康熙笑斥道:「說什麼傻話?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的?朕再捨不得也要舍。十四阿哥胤禎與你年齡相當,你們素來要好,他絕不會委屈你的。」

  康熙的話一字字都如針錐,紮得我心劇痛。十四阿哥?其實這也許是最好的一個選擇,畢竟我們從小相識,對彼此的脾氣也算了解,兩人雖常有爭吵,但他對我一直很照顧;如果歷史不變,他結局不壞;又能如我願逃離紫禁城,躲到小院子中從此不問世事;即使八阿哥之事真是他使的壞,可為了皇位這些阿哥們又有哪一個是乾淨的呢?我不應該恨他。腦中一遍遍對自己說著嫁給十四阿哥的種種好處。

  李德全帶笑斥道:「若曦,怎麼半天都不回話?」我手簌簌直抖,身子發顫,拼盡全身力氣磕頭道:「謝皇上聖恩,奴……奴婢……願……願……」四阿哥、八阿哥的面容交錯在腦裡閃過,『意』字卡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康熙叫道:「若曦!」聲音壓迫,我心中恐慌,脫口而出道:「奴婢不願意!」話一出口,忽地全身放鬆下來,手不抖了,身子也不顫了。原來我千般理智,萬般道理,事到臨頭,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本心。

  我深吸口氣,向康熙磕了個頭,坦然道:「奴婢不願意!」原來不過如此!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驚懼害怕,我淡然地等著任何可能的命運。

  康熙默默瞅著我,半晌未做聲,李德全躬身低頭站立。康熙淡淡道:「你這是抗旨。」我磕頭道:「奴婢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甘願受罰!」

  康熙道:「你就不怕朕處罰你全家嗎?」我磕頭朗聲道:「自古明君賞罰分明,我阿瑪在西北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從無差錯,若為了一個輕如草芥的女子,棄良臣於不用,非智者聖君所為。皇上乃千古仁君,更不會如此。」

  康熙冷冷吩咐李德全:「女官瑪律泰.若曦,恃寵生驕,言行惡劣,責打二十板,遣送浣衣局,專為宮中太監洗衣。」李德全低聲道:「喳!」

  我向康熙磕了三個頭,李德全領我出來,對王喜吩咐:「準備刑凳。」王喜看李德全臉色難看,不敢多話,匆匆去備。

  李德全歎道:「若曦,你真是辜負了萬歲爺的一片苦心!」我低頭不語。不大會功夫,刑凳備好,執杖人靜立一旁,王喜看了圈四周,納悶地問:「打誰?」李德全淡淡吩咐:「把若曦的嘴堵住,杖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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