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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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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檀立在榻邊,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淚抬頭,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罷,抱頭哭起來。玉檀側坐於一旁靜靜相陪。哭了好一會,眼淚才漸漸止住,我一面咳嗽著,一面問:「玉檀,你說為什麼被犧牲的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們還半絲怨怪也無。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七歲時阿瑪就去了。本來家裡雖不富裕可溫飽卻不愁,阿瑪一病家裡能典當的都典當換了藥錢,卻未見任何好轉,額娘天天哭,弟妹又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瑪會拋下我們,聽人說割股療親,誠孝感動了菩薩,就可以醫好親人的病。我背著阿瑪和額娘,偷偷從胳膊上割了肉和著藥熬好,阿瑪卻依舊走了。」 我震驚地看著玉檀平靜如水的臉,她微微一笑道:「人說『久病無孝子』,我卻只知道『長貧無親戚』,阿瑪去後,額娘從早到黑地為人洗衣,我替人做針線,可全家也只能吃個半飽。因為額娘經常哭泣,得了眼病,逐漸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舊沒有錢替額娘看病。因為長期吃不飽,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積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著一雙單鞋和額娘年輕時穿過的薄襖子,去親戚家借錢。刻薄的甚至一開門見是我就立即關門,心稍微好一點的我還未張口,他們就向我訴說今年冬天怎麼難熬。我在大雪裡跑了一整天卻一文錢也未借到。我又凍又餓又怕,當時天已全黑,我卻不敢回家,額娘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們也會和阿瑪一樣離開我。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因為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輛馬車上,當時趕車的人舉鞭就要抽打我。」 明知道玉檀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舊手緊了緊,「後來呢?」玉檀低頭靜默了會,向我嫣然一笑道:「後來車裡的公子阻止了他,說『只是一個小丫頭,衝撞就衝撞了吧!』,又罵車夫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著找人頂罪。說完他就放下簾子讓車夫駕馬走,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或者是因為他說話是我從未聽過的冷靜好聽,雖在罵人卻沒有半絲火氣。或者只是覺得他是極有錢的人,隨便施捨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額娘和弟弟。然後我就沖上前去攔住馬車,跪下求他給我些銀子。」 看到玉檀真正帶著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願了,可心裡還是緊著問:「然後呢?」玉檀笑看著我道:「車夫大罵道『真是不知死活,你知道你攔的是誰的車嗎?』那位公子卻笑起來,挑起簾子看著跪在雪地裡的我說『長這麼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這麼直接問我討銀子,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給你銀子?』」玉檀說完,低頭而笑。 我搖了搖她的手問:「你怎麼說的?」玉檀道:「我說『我要給額娘和弟弟看病』,他說『我不是開濟善堂的,人家有病關我何事?』。我說『如果他能給我銀子,我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他。』他說『我家裡也許別的還有短少,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幹,能做很多事。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學。』,他大笑道『幫我做事的人很多。』說完就放下簾子吩咐車夫走。我當時滿心絕望,覺得離開的馬車帶走的是額娘和弟弟,突然發了狠,跑上前拽著車椽不讓他們走。車夫大怒拿馬鞭不停抽我,我卻死也不肯鬆手,當我被馬車拖出好一截子距離後,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車!』,他探出馬車看著我,我當時身子拖在雪裡,雙手還死死抱著車椽。他點點頭問『多大了?』我回道『八歲。』他笑說『好丫頭!值得我的銀子!』說完就遞給我一張銀票,我不敢相信地接過,我雖從沒用過銀票,可卻知道但凡銀票,錢數就肯定很多了。我趕忙給他磕頭,他微沉吟了下又吩咐車夫『把你身上的銀子給她。』車夫趕忙掏銀子給我,足足有二十多兩,夠一大家子吃一兩年,我忙把銀票遞還給他,他說『銀票是給你的,銀子也是給你的。你趕著回去請大夫,可天已黑透,銀票面額大,你只怕一時找不到地方兌換。』我聽他說得有理,忙向他磕了個頭,收起銀票和銀子,他贊道『行事幹脆利落。』說完就坐回車中,讓車夫走。我轉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後叫道『回來!』我又趕忙轉回去,他從車中扔了件披風到雪地上,『裹上這個。』我這才驚覺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我輕推了她一下,「後來呢?」玉檀愣了一下道:「沒有後來了。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這個公子。他給的銀票數額很大,再加上額娘病好後,繼續洗衣,我們姐妹做針線,也支撐到我入宮了。」 我遺憾地說:「居然只有一面之緣。」玉檀幽幽道:「當日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從何打聽,後來入了宮,更是見不了外人。」 玉檀緊緊握著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象我,很多幼時女伴,如今早已兒女繞膝,她們只怕覺得我甚為可憐,可我自個不覺得。我只知道讓額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再為溫飽愁心,病了請得起大夫,弟弟們都上了學堂。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都是對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然心甘情願。」 我眼中含淚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從今後,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話剛說完,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道:「姐姐,別說傻話了,萬歲爺肯定會給姐姐指一門好婚事的。」我苦笑起來,聽天由命吧!我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我不想再費盡心機對抗。 病勢本已漸愈,晚間猛然又燒起來,玉檀急得握著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好,燒糊塗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夢似醒間,彷佛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盯的心中,腦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揮開它們,卻依舊在那裡,疼痛難忍,只能嗚嗚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著了就沒有痛,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我徹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邊哼著歌謠,一遍遍,永不停歇,拖著我不許我完全睡去。一聲聲的『姐姐』牽著我的意識不墮入完全黑暗處。 我睜眼時,玉檀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我臉上。我高燒退下,玉檀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我說話只能連比帶畫。想著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宮中,姐姐只怕絕不會比我好過。我還有玉檀,還有姐姐,我怎麼能這樣? 病漸漸好轉,人卻還是懶得動,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手內把玩著鼻煙壺,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玉檀推門而進,側坐于床邊道:「皇上把太子爺拘禁了。」我『嗯』了一聲,未再答話。她接著道:「皇上召集了諸位阿哥,下旨說『皇太子胤礽複立以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託付祖宗弘業之人,故予拘執看守。』」 我輕歎口氣,玉檀問:「姐姐怎麼歎氣呢?我還以為姐姐聽了會高興。」我道:「刑部審查出『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時,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不過早晚而已。何況,他日我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他,我有什麼可高興的?」玉檀驚道:「姐姐又說傻話了。」我微微一笑,未再吭聲。在這宮裡,什麼事情沒有可能呢? 病全好時,已是10月底。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面上看去已經平復。四阿哥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越發低調,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貴閒人,自詡「破塵居士」,在府中整日與僧衲道士談經論玄。每日進宮只是給康熙請安問好,很少議論朝事。 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寧靜,我也是微笑請安,從無多話,彷若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什麼,他一直都是那個冷漠的雍親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著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日他來給康熙請安,當我進去奉茶時,他立於康熙身側為康熙展畫,我擱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過來看看。」我忙應是,走到康熙身側看去。 康熙笑問:「看出什麼了沒有?」我掩住心中酸澀,笑道:「這駕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爺嗎?田埂邊站著的是四福晉呢!」康熙笑說:「還有呢?」我心中已明白過來,但口中卻笑說:「別的奴婢一時倒看不出,只覺得圖繪的好,不過最難得的是寓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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