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三七


  拓跋勰說道:「這是罕見的『蟲珀』。臣離京前往洛陽之時,皇上親賜的。如今,臣將此物轉贈貴人。」御賜之物,原是不該轉贈的。但這一瞬,我已明瞭他的用意。是拓跋宏所贈,他要我做個回憶的念想啊。

  他又笑道:「這琥珀有驅邪、降魔、祈保平安的作用。」我將之緊緊合於掌心,噙著淚,微微一笑。

  「貴人可還有話要對皇上說?」寥寥數語之後,他終於,不得不離去。我想了想,黯然道:「但請皇上牢記夙願,妙蓮死而無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悲、可憐,我在此時此刻仍然有所保留。

  拓跋勰又沉默了些時,終於和我拱手別過。他掉轉馬頭,眉目間鎖著清愁,一瞥而過。我忽然極其清晰地叫道:「彥和……」這是第一次叫他的字。他的身影微微驚動,然而,只是停步,卻不回頭。我望著他的背影,一面言不由衷,一面推心置腹,說道:「妙蓮抽身早退,或許有幸;而殿下天縱英才,只怕有一日,進也不得,退也不得……但請多珍重罷。」

  他保持著挺直而僵硬的姿態,許久,才艱澀地說:「是,彥和記得今日之言。」他未曾回頭,躊躇片刻,終於打馬而去。

  我依然緊握著拓跋勰所贈的琥珀。它的清潤中,有拓跋宏的體溫,亦有拓跋勰的氣息。驀然想起,這琥珀亦可以讓死者含在口中,又叫「飯含」。

  心中一驚,複又歎息:這是不祥之兆罷。

  不祥之兆。於是,我重新想起那句話:「太皇太后說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夢見故去之人,是不祥徵兆……」

  這句話,在此後的歲月裡,一直被我反復記起。而此時,我隱約已有些懷疑——在馮瀅死後,我病重之時,馮清和太皇太后之間似乎已達成了一種共識。而我,懵然無知,只能任其擺佈。

  第八章 無人解愛蕭條境

  1

  太和十四年,初夏。

  平城東南,雲陀山下的家廟,接納了我一身支離的病骨。

  我的身,不由自主,被安頓在素淨的禪房裡。一襲青布長衫,替代了錦衣華裳。翠羽從身後抱持著我,由母親為我梳發。近來,病中脫髮,篦子透過薄薄的髮絲,從頭皮滑過。那尖銳的痛感,卻浮在心上。隨後,我仰面平躺。翠羽以山泉水為我揩去眉目間的僕僕風塵。母親則坐在床沿,卸下我耳間的明璫,又小心翼翼地褪下我腕上的玉鐲。

  「這是什麼?」她忽然問道。我一直握著腰間那枚琥珀刻獸。母親問:「是……他最後送的?」這個「他」,說的是拓跋宏罷?我思緒平緩,先是搖頭,卻又輕聲道:「是的。」

  母親起了疑心,又問:「到底是,還是不是?」翠羽見狀,忙解釋給她聽。她一怔,撫了撫我的額,輕聲歎道:「你這孩子好癡的心啊!」

  她從我手中拿過那枚琥珀,凝神看了一番,然後說:「是樣好東西。收起來吧。」她兀自將那枚琥珀與我的首飾放在一起,以一幅方巾包裹起來。我欲出聲阻止,母親肅然道:「妙蓮,這東西太特別,不可輕易示人。」

  我無言可對。然而,此地又有何人會來呢?

  在最初的一個月裡,我依然存著希望,盼著他來。然而,沒有。此地僻靜,只有嫋嫋的天竺香,篤篤的木魚和喃喃的誦經。

  我以為,我會就此死去。我曾無數次地幻想,他奪門而來,我遺他一個愴然而欣慰的笑,在他懷中喃喃低訴,死而無憾;又或者,我恍恍惚惚,睜開眼,卻望見他,坐在身畔,低低笑語: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病中恍恍惚惚地聽說,拓跋宏是七月初回宮的。半個月後再次巡幸方山。這次,有太皇太后隨行。她親自去看她的陵寢,永固陵。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一直活著,也仿佛死去。但,拓跋宏為何還不來呢?

  那日,毫無預兆的,上了年紀的師太領了四名女尼進來。我一眼瞥見,託盤的紅絨布上,赫然呈著亮鋥鋥的剪子、削刀,還有銅制的盆,滿滿的清水……我大駭,本已平靜的心,重又紛擾。我惶惶地說:「不,我不要落髮!」

  母親聞聲,到底奔了進來。「妙蓮啊!」她猛然撲到我的床沿,淚水先我而落,「為娘也沒有辦法。昨日,是太皇太后派人傳達旨意,要你落髮……」

  我淚水洶湧,胸中不平之氣霎時翻騰。眼前眩暈,一片模糊。但,我仍拼命掙脫那幾雙欲擒住我的手,嘶啞地喊著:「我不,你們不如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妙蓮,你病好了,還可以還俗……」母親按著我的手,試圖勸我。然而,她自己已然凝噎。我搖頭,堅決地說:「不,我不會好了。」母親頓時抱住我,大哭。

  我伏在她懷裡,淒厲地道出:「真的落了發,我這病是不會好的!我不信佛祖,再也不信!如果要遭報應,我寧願即刻死去!」我又揚首,直視那幾個女尼,厲聲道:「你們不是有剪子麼?給我,讓我去死,給我!」

  此生無望,我情願以尋常的清白面目赴死。這是我昏迷前最後的意識。

  這一日,終究未曾落髮。

  我帶著淚痕,昏迷不醒。等到有了些微的知覺,卻是第三日,清幽的蟬鳴襯得室中分外安靜。

  我眼神迷離,赫然望見父親。多年不見的,兩鬢斑斑的,神色疲憊的,我的父親。未及開言,淚便墜下。心中深深一震。

  翠羽扶起我,一點溫熱的粥,熨暖了我的胃,滋潤了我的喉。我勉強叫道:「爹。」他輕輕點頭,又默然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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