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三六


  「妙蓮,我今天已經和你父親說過了。為今之計,只有讓你出家。尋一處僻靜的廟宇,吃齋禮佛,一面延醫問藥,或許會有起色的……」她溫和地寬慰我,語氣卻是堅定,而不容置疑。

  那一瞬間,我只有恍惚與混亂,茫然地睜著眼睛。仿佛失去了知覺,一切都戛然而止。隨後,我悲呼,滿心悽愴:「不,不要,不要遣我出去……姑媽啊!」我淒厲地叫著,姑媽、姑媽、姑媽……

  「妙蓮,你冷靜些。」她的聲音也浸染了淚意。然而,她側身,咬牙,輕聲道,「事已至此,無可轉還。」

  我頓時恍然,她並非徵詢我的意見,而是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啊。離宮、出家,這落寞的人生,強加於我,教我如何承受。不,我不。我寧可,紅顏頃刻為白骨,在這冰冷的宮殿中,長眠,天長地久。他贈我一滴淚,遺我一個尊貴的封號。偶爾,在他浮生華麗的罅隙裡,想起我青春的容顏……這樣的人生,一如貞皇后林氏,已然破敗不堪。但此刻,我寧願如此、寧願如此。

  情急之下,我大駭,驚呼:「那皇上呢?皇上……」聲音驀然截住,因為我看到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有亮得驚人的淚光。

  「妙蓮啊。」一瞬間的驚愕之後,她微有笑意,苦澀而悲涼,「你們不是尋常夫妻,你只是他的妃子啊。他還未親政,還未大婚……」

  「但是,姑媽!」我依然不甘地流淚追問,「難道您割捨得下麼?當初,文成帝去世後三日,宦官要燒他生前的衣物,您不是也縱身投入火中了麼?難道您忘記了?」

  太皇太后頓時變色。淚水漫溢,模糊了她決然的神色。那年,她才二十六歲。受過文成帝的萬千愛寵,也忍了他的疏離和冷落。在他駕崩之後,他生前的器物盡化於熊熊烈火。這個人,他活在世間的一切痕跡行將消失。她不忍,不舍,一瞬間的瘋狂意念,使她縱身投入火中……然而,她並沒有死。她被救了出來。

  於是,今時今日,她瞬間,撐得眼眶微微發紅。那微點的淚光,反而成了決絕的神色。「我忘記了。」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投火,不是愛他,是恨他。」

  6

  但我並未就此出宮。

  又拖延了幾日。宮中甚是冷清。妃嬪們都隨拓跋宏去了方山,除了產子不久的高貴人。然而,她並未前來送我,我亦不堪見她。只有蕙香、蘭香、逸香、琴香,這些日日與我相伴的歌舞伎,哭著送我。

  我正借了這病,闔目靜臥,以逃避直面她們的悲戚與難堪。但,徹骨的絕望,一直彌漫於支離病骨。

  青布篷車,緩緩馳過宮門,一如我來時的路。但此路可回,我又如何重回六年前?人生的綺思浮夢,虛弱的身體承受不起,且葬了我這六年歲月罷。我未必還有時光可以蹉跎。

  「你是捨不得皇上,還是捨不得這裡的榮華富貴?」

  那日,太皇太后曾冷言問道。直到如今,這聲音也還是反復在耳畔響起,伴隨這篤篤的馬蹄聲,從我的心上碾過。我滿心淒苦,依然無法回答。

  拓跋宏遠在方山。我癡心妄想著,他快回來,哪怕只見上一面,也好讓我,將他的如霜眉眼,如刀唇鼻,盡數銘刻心中。我這一生,何其荒蕪,何其淺薄。只有他了,也只有他了……當馬車終於駛過宮門時,我枕著枯黃的亂髮,以殘餘的力氣,大哭。

  時有微風拂過,卷起車簾,我看到了青翠如黛的一痕遠山。我怔忡著,此刻,有篤篤的馬蹄聲,急促而有力地靠近。「皇上,皇上……」我心中一動,微茫的希望重又生起,我虛弱而堅決地探出車帷。眼前茫茫,我目眩,卻聽翠羽驚道:「是始平王!」

  我深深一怔,勉強仰起頭,以我哀傷而驚喜的眼,接納了他清明簡淨的臉。他勒馬而立,目光平直。被風吹散的鬢髮從素紗黑冠中逃逸出幾縷。那不是淩亂,卻是風塵僕僕下的堅毅風姿。

  「殿下怎會在此?」我淒然問道,「皇上……」

  「皇上尚在方山。」這一語,擊碎了我殘餘的癡心。然而,這也是意料中事。太皇太后必然不會讓拓跋宏知道。即使他知道了,路途遙遙,也來不及回鑾——他亦未必會回來。禮祭山土,他不能輕易放棄這帝王的職責和威儀。

  然而,他不來,其他的又有什麼意義?我心中幽怨,直凜凜地瞥向拓跋勰,冷笑道:「那麼,你呢?」

  拓跋勰拱手道:「臣今日剛從洛陽歸來,此次未曾伴駕。聽聞馮貴人出宮,故前來相送。」

  這已然有違禮制,然而他神情自若。我心中慨然,亦收起那微帶戾氣的冷笑,凝視他,深深吐出兩字:「多謝。」

  他又一拱手,眼中分明有悲戚,聲音中亦有輕微的憤懣與惋惜:「若皇上在此,必不會讓貴人委委屈屈地離宮。」

  這話毫無意義,但那「委委屈屈」四個字,卻是說到我心裡去的。我以淚眼相望,但有知心長相重,如是情意,只是默默淌過。

  他又寬慰我:「貴人回家後且安心調養,等皇上回鑾,必然設法接你回宮。」我謝他這番情意,然而淚水終於跌落。回家?我並非回家啊。拓跋宏回來了又能如何?我的病,是絲毫不由我的;他亦不是自由身。

  我以一個苦澀的微笑,來回應這聊勝於無的寬慰。拓跋勰垂目,忽然歎息:「暫且離開這是非之地,也未嘗不是幸事。」他說得輕,然而異常冷靜。

  這一瞬,我心緒激蕩,又悲又喜,淚水滾滾而下。原來,他知道這其中的苦楚。拓跋宏不知,或者不願知曉,旁觀的拓跋勰卻有清明的眼。我們未曾相愛,卻是相知、相惜。

  他猶豫了一會,解下腰間所佩的一枚琥珀刻獸。又低頭深看一眼,忽然說道:「臣冒昧,將此物呈上。」

  我以掌心承托這塊琥珀。上面雕刻著鼓睛獅鼻大口的獨角獸。獸首向前正視,橢圓形,弧眉圓睛,兩長耳柳葉形,兩前足微翹,後腿圓腴成蹲踞狀。側面腹部有一褐石紅的鑽孔,五色絲繩從中貫穿。凝神細看,才發現,琥珀中還有一隻蟬樣的小昆蟲。

  「這是『琥珀藏蜂』?」我一望便知,此物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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