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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5

  夏天,又見到始平王拓跋勰。

  他剛從洛陽歸來。端莊的眼眉間,輕染了僕僕風塵。未及洗淨的疲憊,成了他眉宇間時常銜著的一絲溫默。此刻,他負手直立,款款談著煙華鼎盛的中原古都,描繪的盡是我深入骨髓的景象:洛水之上的洛橋,太學之內的石經,北邙寺中的碑文,荒草之間的晉朝故宮……這是哀景、衰景,卻又是繁華的影子。

  拓跋宏凝神聽著。我卻閃了神,少年之事如潮水一般湧來,湮沒寂寞之人。大抵只有現實的繁蕪,厭棄了我,抑或是為我所厭棄,我才會如此癡想著過去,為那雲淡風輕的種種。

  末了,拓跋勰輕輕念道:「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忽又轉首微笑,「這是曹植的詩。如今的洛陽倒不是這般淒涼。」

  拓跋宏不禁深歎:「這世上,從不曾有過百歲帝王、千年盛世、萬世功業。」微帶著寂寥,他也吟出了浮生無常的詩句:「人生如寄,歲月如馳。」

  然而,拓跋勰卻以明澈的微笑,驅散了隱隱約約的宿命悲涼。他說:「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我們君臣兄弟何不戮力同心,創一朝功業?又何須徒然生此悲意!」他身後,明亮的光影,遠遠徘徊于素葛長衫之外。

  我不覺一怔。他與去年所見,已有很大的不同。他和我同年。然而男子的十七歲,如他,一切尚未開始。他的人生,壯闊的輝煌的人生,如錦繡長卷,剛剛展露一角,便已琳琅滿目。然而,他還需要長長的歲月,來成就這一切。

  女子的十七歲,如我,一切卻已過時。縱然也有千百種人生浮華的可能,然而早早地開始,無可逆轉地鋪陳,卻隨時可能中止、凋零。我亦需要長長的歲月,來承受這銷金蝕骨的變遷。等這繁華,唱罷了,或許可以成就我的一點癡心。

  或許是為了逃避這種心境,我忽然仰起臉來,笑道:「皇上正該嘉獎始平王的豪情,就讓臣妾奉酒一杯吧。」

  拓跋宏含笑點頭。我便盈盈轉身。須臾,捧了小小一壇酒出來。

  杯是白璧微瑕的寒玉,酒是清冽透澈的琥珀。我輕挽了羅袖,一雙皓腕,一對碧玉鐲子脆生生地相碰。先為拓跋宏斟一杯,他目中微露喜色,問:「這是什麼酒?」我笑而不答,再為拓跋勰斟一杯。他凝神端詳,又平舉杯子,輕輕地嗅了嗅,並不急著飲,也不問我。

  「這是桑落酒。」我終於說道。

  拓跋勰似乎並未留意,兀自出神。我向他嫣然一笑,重複道:「殿下,這是桑落酒啊。」聲音是歡悅的,笑靨亦是嫵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如當年在洛陽時那般,未曾開始,一切遂意。他亦抬頭,平靜微笑,緩緩飲盡這一杯。

  我亦為自己斟了一杯。舉杯向君王,一時卻有些無措。然而,觸到拓跋宏明朗的笑意,我說出來的卻是:「臣妾恭喜皇上,又得貴子。」

  以袖障面,遮住了微微蹙起的眉。我仰頭飲盡一杯。酒入愁腸,回味裡全是苦澀。然而笑容中卻是一味的柔順。

  拓跋宏仿佛有意寬慰我,笑吟吟地說:「四皇子還沒個名字。妙蓮好才情,依你之見,該取個什麼字才合適呢?」這樣的話,固然出於信任,亦是親密無間的一種,卻又是出乎意料的殘忍。

  拓跋勰是局外人,看得分明,亦只能垂目,恍若無聞、無知。

  我沉默了片刻,微笑道:「該取個歡喜的名字才是。」低下頭去,目光凝結于羅裙上所繪的並蒂芙蓉,不真實的繁花,顏色如玉,開得貞靜而絢麗。而真實的歡喜,卻與我無關。縱是無關,我仍要費神地去琢磨一個歡喜的字……終於,我滿心酸楚地念出歡喜的字眼:「懌,這個字如何?」

  懌,是歡喜的意思。正如三皇子名字中的那個「愉」,都是歡喜的意思。正合了拓跋宏的心境,他便笑道:「朕也覺得好,就聽你的。」

  我是真正的為難了。謝恩也不堪,推辭也不妥……此刻,拓跋勰突兀地問了一句:「這桑落酒是怎麼做的呢?」

  我怔了怔,然後緩緩地說起繁瑣的工序:「取白米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適量,蒸熟後攪勻。然後取白術一兩,防風半兩,白附子半兩,宮桂二兩,瓜蒂一分,檳榔半兩,胡椒一兩,桂花半兩,丁香半兩,人參一兩,天南星半兩,茯苓一兩,香白芷一兩,肉豆蔻一兩,將它們研成末子,與粉面拌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細。取井水一鬥八升調勻,再灑入粉面中拌勻,經篩子濾過幾層後,用新鮮桑葉裹起來盛於紙袋中……」

  我微笑,從容地說,仿佛一切難堪都有了出口。

  翌日,羅夫人來了。她請人通傳,自己則靜靜地立在庭中。夏末秋初的節氣,她柔和的微笑一直拂過綠意猶盛的藤蔓。我隔著窗子望去,忙不迭地吩咐:「快請。」

  她這般莊重拘禮,是尊敬我,以禮待之,卻也是疏遠我。她進門來,與我溫和地寒暄,然後說:「多謝馮貴人。」

  我怔了怔,這才想起,她指的是我為四皇子取的名,那個「懌」字。我反倒不安了,有些歉意地說:「是我唐突了。皇上不過一時興起,我回頭會和皇上請求,另換一個名……」

  羅夫人聞言笑道:「不必。這個字很好。妹妹今日正是為了道謝而來。」她是這樣含蓄而深曲的女子。眉眼淡淡,歡喜也是淡淡。須臾,又輕聲吟哦出《詩經》裡的句子:「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我心中一驚。此時,翠羽奉了酪漿出來,羅夫人雙手接過,卻只是輕輕地抿了抿。然後又隨意說了些話,她忽然站起身來,向我告辭。這禮節性的道謝,以及短暫的停留,皆是她為人的分寸。臨走,又向我笑道:「多謝馮貴人。」

  我送她出門。在門檻處,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怔,微笑著,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聲不傳六耳:「綰衣。」

  作者按:

  高貴人之子便是後來宣武帝元恪。實際上生於太和七年的閏四月,因高貴人進宮早于馮潤之故(前面已經說明)。劇情需要,我硬生生讓他晚生了兩年。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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