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我凝目看他。微微吃驚,心中卻早已懂得,華美的風儀下其實是滿目瘡痍。也難怪,拓跋宏的少年老成中,總有隱隱約約的陰鬱。

  我在這一刻,忽然體諒了姑姑當年的殘忍。拓跋宏的早慧,無法不讓人感到敬畏。尤其是對於一個只是暫時執掌權勢的女人。我也驀然明白,姑姑其實是妥協了。當她不得不放棄另立新君的打算時,實際上是向這個飽受饑寒而存活的孩子做出了讓步。從此,拓跋宏的皇位,一如他的信念,根深蒂固。

  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輕男子,卻又是深沉內斂的孤家寡人。

  我望著他的側臉,棱角分明,平靜而至淡漠。終究忍不住伸出手去,他正好側過身來,輕輕握住。我們之間,原來已經有了這樣的親昵與默契。心中又是一怔。用力握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卻暖不過來。

  「妙蓮。」他輕聲喚,恍若呢喃。初春的陽光只有淡漠的溫暖,天際的雲霞卻有眩目的光亮。他額前的發,垂散下來,風颯颯地吹拂,他的聲音難免有些蒼涼,無關年少輕狂的一種蒼涼:「終有一天,我要廢祖制,更法度,我要按自己的意願立一個皇后,絕不可以有半點勉強,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

  我心中分明震了一下。有些驚,有些痛,卻又無比歡喜。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淵,有清冷的光澤,卻又有灼人的熱度。那番話語亦是錚錚然,一直嵌到我的心頭裡去。

  4

  從宮外回來,馮瀅垂手立於簷下,靜靜等候。見了我身後的拓跋宏,行禮如儀。馮瀅總是文靜的,一襲水紅色的翻領夾袍,繡星星點點的白花,雖是尋常服色,不張揚,卻也並不平庸。雪白的一雙手,交握在裙上,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的。

  她說:「姐姐,今日樂安長公主入宮,清兒和夙兒也來了。」

  拓跋宏笑道:「今日怎來得這樣齊?」一面轉向我,微笑,「你可以姐妹相敘,我也可以兄妹相敘了。」

  我含笑點頭。其實心中並不十分歡喜。馮清總是沒來由地使我沉重。我知道,我們雖同是馮家的女兒,身份地位卻大不一樣。

  年幼的時候,偶爾在花園裡遇到她,我總是很尷尬,不知該說些什麼。其實她也不想聽我說什麼,看了看我,便漠然走過,仿佛路人。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我猜得到,公主一定是這麼告訴她的:「她不是鮮卑人,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卑賤的歌伎。」

  即便到了今日,我依然不能忘記。儘管馮清從未冒犯過我。

  拓跋宏問:「清兒就是馮誕的胞妹吧?」

  「是的。」我簡單地回答。他應該早已知道,馮清才是嫡出。這兩個字,我回答得有些用力,也顯得有些突兀。拓跋宏不曾察覺什麼,馮瀅卻小心翼翼地望了我一眼。

  去太皇太后宮中,和馮瀅同車,她沉默了些時候,忽然問我:「姐姐,你不高興麼?」我有些吃驚,微笑道:「為什麼呢?我應該高興的。」她挨近了一些,幽幽地笑:「姐姐至少能見到夙兒,我卻是孤零零的一個。」

  我心中忽然一痛。馮瀅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她的自傷更甚於我。「不要難過,瀅兒。」我輕輕地說。真是心細如塵的女子啊,我忽然憐憫起她來。

  太皇太后宮中,比往日要熱鬧得多。隨拓跋宏拾階而上,我的笑容在聽聞太皇太后的溫言之時,已悄然浮上唇角。踏入殿中,溫暖如春。

  除了太皇太后,一屋子的人都起身行禮。

  樂安長公主只稍坐片刻,便去拜望生母封太妃了。只見馮清,面朝南,端然坐。卸了披風,只著一襲青色如意雲紋的袍子,質地剪裁俱上乘。那精緻的立領,襯得她的側臉無比端莊。我的胞弟馮夙,文秀而明朗。他才十二歲,如所有錦衣玉食的貴族子弟一般,好空言,精玩樂,被嬌寵得不知世態炎涼。

  他坐在太皇太后身邊,小小年紀,已能說會道。他說,父親依然篤信釋氏,出任洛陽時,曾于高山秀阜之上營建北邙寺……他如是形容道:「樓閣殿台,房廊綺飾,淩雲九級。」神情上微帶自矜。

  北邙寺的規模與氣派,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馮夙說到此,眾人皆注目聆聽。

  貴人袁瓔華也在。忽然側首,向馮夙笑道:「聽說,為營建北邙寺,州官不惜傷殺人牛……」她說的甚為溫和,眸中亦含笑,卻微帶譏諷地從馮清身上拂過,又落在我的面上,「這不是有悖於佛家的慈悲麼?」她貌似無辜地問道。

  馮夙自然無法回答。他的稚氣抵擋不了瓔華的尖銳。我惱恨而又警覺,為瓔華這突如其來的鋒芒。正待開口,一直沉默的馮清,卻忽然側過臉,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北邙寺建成後,世人但見浮圖,焉知殺人牛也。」

  我心中暗驚。拓跋宏亦直視她,仿佛初見。太皇太后卻歎了一聲。惟有馮清,寧靜如初。那種寧靜,不是馮瀅那般的文弱和恬淡,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矜持和端莊。我心中忽然有些驚懼,因她的冷漠而決絕。

  拓跋宏自然無法評議我父親的所為。儘管馮清的話保全了馮家的尊嚴,但在聽聞「傷殺人牛」之後,拓跋宏的神情卻是驚詫而悲憫的。我恨恨地想:還是遂了瓔華的意。

  思忖片刻之後,我另起話頭:「北邙寺的碑文,乃中書侍郎賈元壽之詞。文藻清絕,筆力遒勁,堪稱一絕。」拓跋宏笑得有些勉強:「日後有機會,必當親臨洛陽,登高讀賦。」我知道他這話是為了安撫我,心中不免惻然。

  馮夙接了話:「若皇上喜歡,夙可以為皇上呈上拓本。」

  拓跋宏望著稚氣未脫的馮夙,微微一笑。我暗中以殷切的目光期許馮夙的誠懇。他明白我的意思,遂離座自請:「夙可以為皇上前往洛陽,去一趟北邙寺,回京後即刻呈上碑文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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