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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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日久,我漸漸也體味出來了。言行舉止間,便投其所好。珠翠花鈿,只挑簡單大方的來戴;綾羅綢緞,只揀素淡清雅的來穿;胭脂香粉,亦只是淡淡敷過。 連屋裡的擺設亦投其所好。幾上擱一把拂塵,案前常置詩書。再用印花模子壓出一片片蓮花香印,置於青銅雕花香爐中,點燃之後,那嫋嫋清煙便帶出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寧謐而不張揚。他喜歡如此清幽,我亦是喜歡的。 午後的陽光疏疏落落。我將香爐捧到窗前,拓跋宏正埋首書案,聞香抬頭,向我微微一笑,複又低頭。 他撫著一張羊皮地圖,久久凝視,目光定格于一衣帶水的長江,一瞬間變得犀利如鷹。 我們的國家,稱魏,太武帝在位時統一了北方。如今,北方的「魏」與南方的「齊」,隔江對峙。 我心頭一震,驀然明白:他的雄心壯志,何止於北方!長江天塹,亦不可阻擋。 我怔住,他卻抬起頭來,與我驀然相對。目光清亮,卻又微含涼意。他不說話,我亦不說話,兩相望著,心中似乎明澈了不少。 他終於開口,溫和地指給我看:「妙蓮,長江以南便是齊。」 地圖上密佈著用猩紅筆墨勾畫出的戰略要衝。我極快地掃了一眼,微笑道:「如今還是蕭賾在位麼?」這一句頗為冒險。我心中忽然惴惴,怕他不喜歡女子談及政治,更怕他的疏遠和設防。何況我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身份原本就很特殊。 他詫異,深深地注視了我一瞬,然後說:「你知道這些,很好。」語氣平和得聽不出絲毫褒貶。我卻驀然感到一陣涼意。過了片刻,他又問:「是你父親教你的罷?」 我搖搖頭。其實父親並未刻意教過我這些,只是我刻意留心罷了。然而聽拓跋宏的語氣,似乎對我父親有一種潛在的戒心。我遲疑了片刻,鎮靜地說:「皇上怎麼忘了,臣妾之父已有許久不預世事了。他老人家篤信佛法,在洛陽六年,以家財建了七十二所浮圖精舍,虔心為皇上和太皇太后祈福。」 「哦。」拓跋宏應了一聲,卻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又說:「父親不大過問州務,常與名德沙門為伍,日與講論,精勤不倦。也許,人到了這個年紀,也不得不與世無爭了。」最後一句是真悲涼。拓跋宏的目光輕輕投注,含著渺茫的歉意。我猶帶微笑,卻側過臉,得體地隱藏起細微的委屈和怨氣。 「盛名所累。」他歎了一句,忽然藹然說道,「太師的學問是極好的。日後若有機會,朕一定登門求教。」這一句多少有些安慰。沉默片刻,又重新拾起剛才的話頭:「你怎麼知道南朝的形勢?」 我心中一驚,輕描淡寫地說:「未進宮時,街聞巷議,多少有些入耳……」我抬頭凝視他,真摯而深切地道出:「臣妾明白,皇上有雄心壯志,藏於中心,待時而發。臣妾但恨所知不多,不能為皇上分憂。」 他微笑,目光中漸有和煦的暖意。「你如此知心解意,早已在我意料之外了。」神色忽然一黯,又道,「可惜,有些事並非我所能決定。」他依然微笑,眼中卻泛出一抹悲涼,「妙蓮,你看我這個皇帝,當得像也不像?」 他問我,卻不需要我的回答。我亦無話可答。只是不忍他這一瞬間偶然流露的頹喪和陰鬱,不禁溫言勸道:「皇上正當年少,可以慢慢等待。」 他微怔,輕問:「你陪我一起等麼?」 我心中卻是一震。說者未必有心,於聽者而言,卻無異於一種取捨。我心中惴惴,不禁想,如果太皇太后與皇上有衝突呢,我該如何自處?如今想來,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入宮前,我也曾悄悄地問過母親。她聞言一怔,笑意慢慢地隱去,沉吟道:「眼下,掌權的是太皇太后,但皇帝畢竟是皇帝……」她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妙蓮,你心裡要有個分寸!」我未曾和母親說過什麼。但從那時起就隱約浮起的念頭,此刻卻忽然清晰起來:是站在拓跋宏身邊罷!畢竟,他再怎麼不得志,也終究有親政的一天。 我驀然抬頭,聲音微顫,卻清晰突兀得猶如晨鐘暮鼓:「臣妾永遠都是站在您這邊的。等著您親政,等著您變法改度,等著您開創盛世……」說得急了,微微變了調,似乎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他怔怔地望著我,似重新認識一般。許久,才遲疑道:「你忘了,你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但我是您的妃子啊。」我即刻接口,失望而又悲哀地。我不敢說「妻子」,說到底,我也只是他的妃子!這一刻,忽然體味到名分的虛無。 他無語,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溫柔如舊,卻又分明不同舊時。我眼中的淚,打了個轉,到底沒有落下來。 「我昨天讀到一首漢詩。」他忽然說,無關任何話題。「我背給你聽。」他依然握著我的手,那聲音原本也是有棱角的,此刻卻溫和淳厚:「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是卓文君的《白頭吟》。其實早已成誦,但聽他吟哦,卻仿若初次相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是卓文君在得知丈夫司馬相如準備納妾後,寫下的一首詩。這個勇敢而堅貞的女子,當初選擇私奔時是絕對料想不到,後來顯達的夫君竟有「兩意」。 我從此不再豔羨《鳳求凰》。世事無常,女子的癡情往往敵不過歲月的無情。 咫尺相對的拓跋宏卻依然動情地念下去:「唧唧複唧唧,嫁娶不須啼……」 我心中忽有所感,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聲音微微地顫,既驚且憂。 四周忽然靜了。拓跋宏驚異,目光中卻有淡淡的喜,柔聲問:「妙蓮,你知道這首詩?」 我的神思在那一瞬間恍惚起來,答非所問地呢喃道:「這世間可有一心人?」忽然想,什麼榮華富貴都不要了,只要一個「一心人」,天長地久地寵著我……我望向遠處,又深深地念了一遍:「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拓跋宏怔住,張口欲言,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攬住了我。一瞬間,只有一種欲落淚的心疼。 作者按: 馮潤,小名妙蓮,是馮熙庶出的女兒,但她究竟是第幾個女兒,或者馮熙究竟有幾個女兒,那就不好說了。 《魏書》上說馮熙:「因事取人子女為奴婢,有容色者幸之為妾,有子女數十人。號為貪縱。」可見他兒女成群。他的兒子,明文載於史冊的只有馮誕、馮脩、馮聿、馮夙。至於女兒,實在不容易考證,為便宜行事,我索性將妙蓮當作長女來寫。實際上,根據她幾個妹妹的墓誌銘推測,她應該行二或行三。 妙蓮是野史中的名字。她的兩個妹妹在野史上分別叫馮姍和馮媛。但我終究沒有採用這種說法。妙蓮這個名字是保留了,用作小名,大名是馮潤;她的妹妹——就是那位後來出家的廢皇后,依然採用貌似權威的說法,叫馮清。至於馮潤的另一個妹妹,實在無從考證,但是,既然她們姐妹都是取三點水為偏旁的單字,於是就叫她馮瀅。「瀅」是水波清澈微閃的樣子。 根據墓誌銘來看,馮後的五妹、八妹叫季華和令華。難道她也叫某華?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忽略考古的發現了,就叫妙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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