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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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封昌黎王,娶了文成帝的妹妹——博陵長公主,公主早逝,遺下二子一女:馮誕、馮脩和馮清。 大哥馮誕剛娶了拓跋宏的妹妹樂安長公主,拜侍中、征西大將軍,封南平王。他和拓跋宏同年,從小就住在宮中,陪皇帝讀書打獵,親如手足。二哥馮脩拜尚書、侍中、征北大將軍,封東平公。三哥馮聿是庶出,位居黃門郎,封信都伯。只有我的胞弟馮夙,才十一歲,尚未封侯。 然而,說到底,這赫赫權勢也只維繫於一個女子。我忽然感悟到權勢的無常與空虛:十八歲的皇帝終究會親政的。 第二次見到拓跋宏,我心中有淡淡的羞澀和歡喜。盈盈一笑,仍以襝衽之禮見駕,起身時,已是「貴人」身份。 我心中只感慨世事殊異。耳邊驀然滑過博陵長公主昔日的話:「出身低賤的漢人只配做家奴。」她說的是我母親,我心中卻有深深的恨。如今,隨拓跋宏穿過瓊樓玉宇,宮女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齊聲道:「給皇上、馮貴人請安。」深幽的殿堂裡漾著縷縷不絕的回音。我心中茫然,卻又清晰地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的莊重和暢意。 長清宮的明燭華燈之下,我安靜地坐在蓮花墩上,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含笑望著近在咫尺的拓跋宏。都說皇上鍾情漢學,我曾盼著相見,如今卻是恍若夢中。拓跋宏並不似我先前所想的那樣,他少年而老成,頗有幾分蕭肅之氣,但開口卻是從容和婉,甚至沒有自稱「朕」或「寡人」。偶爾,亦會現出如我這般孩子氣的笑容,不停歇地問:你何時學的琴?可曾識得漢字?能不能說漢語?…… 我細細地告訴他:琴是母親一手傳授的。父親原是漢人,我從小就學了中原正音,因母親是江南人,又學了一口吳儂軟語……這等於也告訴了他,我是庶出,而我母親的出身並不體面。 「那麼,你是漢人?」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句。 我黯然,有片刻的遲疑,隨即,卻螓首輕揚,微帶幾分自矜,一字一頓地說:「是的,臣妾是漢人。」 他並不明白我心中的微瀾,只是微帶詫異地笑道:「你是漢人……難怪,當時就覺得你不像鮮卑姑娘!」這一語讓我惴惴,不及分辨是褒還是貶,他又很快接下去說:「太皇太后是漢人,你的父親是漢人,李沖、李彪、高閭……他們都是漢人,你也是漢人!」 話中的一串名字,我並不熟悉。但見他目光清亮,似有驚喜,那一定是他賞識的人罷。我便認真地回想那幾個名字:李沖、李彪、高閭……我是如此心思細膩的人,這亦是娘的身教。 拓跋宏笑道:「近年來,大魏與南朝頻繁通使,正是為了學習漢人的典章制度。今年六月,朝廷開始班祿,亦是仿效了漢人之法。」他本是隨口一說,我卻鄭重地接口:「皇上聖明,方能因循憲章舊典,變法改度。」拓跋宏詫異道:「你也知道班祿麼?」 年來,為班祿之事,朝野上下已鬧得沸沸揚揚。我剛回平城,亦有所聞。北魏官吏原是沒有俸祿的,由他們自行搜刮,巧取豪奪,因而吏治敗壞。一旦實行班祿制,朝廷亦必嚴懲貪污,無形之中便折損了權貴的利益。我深知其中利害,但涉及到政治,出言卻不得不謹慎:「臣妾養在深閨,不過略有耳聞罷了。」頓了頓,又和婉地將話頭牽引到經書上:「曾見《周禮》中有食祿之典,二漢亦有受俸之秩。」 「妙蓮!」拓跋宏忽然喚起我的小名。他的聲音,一如他的目光,華麗深邃而又帶著欣欣然的喜氣:「你一定讀了很多漢書,是不是?」他以灼灼的目光期待我的回答。 「小時候,幾個哥哥都在宮中與皇上伴讀,父親便親自教我們姐妹念書。念的是漢書,說的是漢話,妹妹們並不感興趣,惟有我,萬分歡喜。讀了諸子百家,又讀了歷代詩賦……」我娓娓地說著,想起在書房裡與父親縱談今古的辰光,那份豪情愜意是無人能懂的。那麼多年來,我一直是他最疼惜的女兒。想著,不禁悠悠一歎。 拓跋宏緩緩地接下去:「妙蓮,我小時候亦如你這般。太皇太后要求我們兄弟讀漢書、習漢字,我比我的弟弟們都學得刻苦。因為鍾情於此,多年下來,不曾有片刻懈怠。」 他的眉間,忽然有一種認真而決絕的神情。我心中一動,笑得真純無邪,壯著膽問道:「那麼,臣妾以後和皇上說漢語,行嗎?」心中一面想,即使他礙于祖制不能同意,心中必是歡喜的罷。 然而,他竟毫不猶豫地應承了:「好!一言為定!」他站起身,故做鄭重地向我作揖,以漢語道出:「中原雅音,望師傅指點!」 我伸手去扶,扯著他的袖子忍俊不禁,一瞬間,忘了他是君王。 待到長夜將闌時,我起身,與他共剪西窗下那一對燁燁明燭。他默默無語,俯身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一刹那,我心中怔忡,什麼也不想,只安心地認為:他真是喜歡我的。 入宮第二日,我著一身水紅色的小袖錦袍,翠羽為我調脂勻粉,拓跋宏倚著厚重的簾帷笑道:「漢裝才襯你。」 我皺眉抱怨道:「我最不喜歡鮮卑的小袖衣和分頭了!」這話雖有些放肆,但微笑卻是無邪的。他自然不會介意,只是微笑道:「你真的很喜歡漢裝麼?」 我頷首,微帶憾意地說:「但宮中不比家中,臣妾不敢恣意妄為。」 他默想片刻,忽然沉吟道:「那麼,朕許你在宮中著漢裝。」 我聞言一驚,反而踟躇起來。他笑道:「還不謝恩?」我猶且遲疑:「太皇太后……」甫一出口,便察覺到他的面色已微微一變,我心中頓時後悔,不該拂了他君王的威嚴。但微笑亦很快漫上了眼角,隨即盈盈下拜謝恩。 於是,綾羅綢緞細細剪裁,輕盈的衫,端麗的襦,精緻的襖,曳地的折襇裙,亦有盛行于秦漢而至今未衰的曲裾深衣。宮人們爭相來看,滿心豔羨。太皇太后見了,亦讚不絕口。 無人處,拓跋宏忽然含笑道:「日後變法改度,需正中原衣冠。」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變法改度!從今年六月的班祿開始,皇帝的言行總是隱隱約約地透露出變革的趨向。我略一思忖,壯著膽接口:「既要革新,何不從衣冠始?」微笑仍是略帶稚氣的,但目光卻認真地凝視著他。 拓跋宏先是一驚,隨即笑了起來:「你不懂的!」他這樣說,我亦不爭辯,只是有些執拗地望著他。他默想片刻,又緩緩道:「或許——這是個好法子。」 我無法再說什麼。但凡涉及朝政,蜻蜓點水是最好的姿態。娘並沒有教我,但我懂得這個分寸。 然而,霓裳羽衣穿在身,卻驀然想起了年幼時的種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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