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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沒辦法,回到抽屜前,她想索性把整個抽屜抽出來端過去。稍微用力,滑道咬住。她著急的用足力氣一拉,抽屜順利離櫃,但那台小櫃子竟也被她拖出了格子,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年歲已久的木櫃立刻散成木條,裡面的幾隻玻璃瓶子當即碎裂,藥丸散落一地。

  莊柔看著祖父服了藥,表情漸漸安穩。她蹲在祖父膝前,有些手足無措,於是轉身,想去收拾自己剛才情急下造成的殘局。她膽戰心驚的罵著自己,但願那個木櫃不是很珍貴的東西,這下又糟了……

  莊柔手忙腳亂的撿東西,聽到祖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很慈祥,「放著吧,別紮了手。你過來,坐下。」

  莊柔歎了口氣,走到祖父面前坐下,雙手端莊的放在膝蓋上。

  祖父完全變了個人,看著她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他聲音柔和而深情,「以前她也這樣,老是手忙腳亂的打翻藥瓶,遞錯東西,記錯病人,跑錯營地,好像什麼也做不對。」

  莊柔沒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對——打翻東西只是偶爾的事。

  不過祖父這麼深情提起的「她」,肯定是畫像上那個精靈一樣的島國女孩……

  長輩的愛情故事總是讓孩子很著迷,她托著下巴,聽祖父講下去。

  祖母名叫麗芙,祖父說這是她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她只會寫四個漢字——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他教了她好久,她才會字正腔圓的讀「妙仁」這兩個字。

  兩人相識在二戰的中國戰場上,那時他是年輕的學徒醫生,她是國際援助護士。麗芙踏上這片陌生土地時還只有十六歲,跟那時的很多援助者一樣,善良而莽撞,憑著一腔熱情想為這個苦難中的國家做點事情。

  麗芙的辛苦就更單純,她十歲跟父母到美國定居,那是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美國還未被捲入戰火,她完全可以安穩度日。

  問題在於,麗芙的熱情沒有技術支持,專業素質不過關,僅僅在美國兩個月的訓練根本達不到戰爭的嚴苛要求。

  在那個生命迅速消逝的硝煙年代,沒人有時間體惜熱情,不惜一切的提高療傷效率才最重要。於是麗芙經常被訓斥,包括當時也是十六歲的祖父。

  祖父講述的入了神,「我當時就想,大概這丫頭在美國只學了漢語的醫療詞彙,別人訓她的話她一概聽不懂,要不怎麼一天到晚樂呵呵的,被罵多少次也不介意。」

  莊柔默默聽著,心想,戰爭的壓抑很容易讓人失落,會將一切都往壞處想。麗芙一定懂她沒有幫上忙,不用別人罵她她也懂得,一直微笑,是因為善良和堅強吧。

  「……後來她被塞給我,我覺得倒楣到家了,看到她就煩。有一次她把我的藥箱打翻了,那是八一三上海戰役打得最昏天黑日的時候,每個軍醫臉上都是炮灰跟汗水混在一起,跑的腿斷掉也不敢停下休息,一個傷患處理好,還有下一個。紗布用光,藥棉用光,酒精用光,什麼藥都短缺,一根棉簽、一根火柴我們都要用命來保護。她一個不小心,打碎的可是傷患的命啊!」

  莊柔呀的一聲叫了出來,忍不住說:「您肯定又罵她了。」

  祖父苦笑,「何止罵她!我叫她滾回美國去,別再給我們添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不笑的樣子,根本就變了個人。她愣愣的站住不動,我哪有時間管她,轉頭就走,去照顧下一個傷患,走的時候,還聽到炮聲轟隆隆的響在背後。」

  莊柔雙手托腮,低頭說:「她肯定找個地方哭一場,再回來繼續幫忙。」

  祖父神色黯然而悲戚。

  「她沒回來繼續幫忙。那場戰役終於結束時,我在營裡等著她回來,我也覺得,她肯定找個地方哭哭就好了。我都準備好跟她道歉了,畢竟,她還是個孩子,毅然上戰場,至少勇氣可嘉。傷患們都喜歡她,因為她總微笑,還給他們唱歌,就是那首愛爾蘭民歌,就是剛才你唱的那首,你唱的有五分像她……」

  祖父含笑看著莊柔,又有些嘖嘖的不滿,「不過沒有她好聽,差遠了!勉強算五音全了,但一點韻味都沒有。」

  莊柔好鬱悶,垂下頭,沒注意到祖父流露出一個逗孩子似的慈祥微笑。

  祖父兀自把故事講下去。

  「……那是首歌頌英雄的歌,她覺得中國戰場的每個軍人都是英雄。她幫他們換血污的衣服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從傷口往外摳蛆蟲和腐肉時也不畏縮。對重傷的傷患,她幾個晚上不睡覺守著他們,有動靜馬上去叫人。那晚她沒回來,整個世界都寂靜的沒聲音了。」

  莊柔嚇了一大跳,祖父提到炮聲,那可是戰場。難道……

  「……我一晚沒睡著,天濛濛亮就出去找。後來被旅長罵了一頓,說你這個小鬼不要命了。我當時傻在那裡,哭的像小女孩,說,我是不要命了,我連她的命都可以不要?我再生氣也該拽著她一起走,怎麼就把她丟在身後?呵呵,『滾回美國』?她就是插了翅膀也滾不回美國。那是個地獄!連天使都飛不過日本人的炮陣!」

  莊柔又開始抹眼睛。

  祖父仿佛回到十六歲,回到戰場,回到那個一輩子最痛苦的時刻。

  他失魂落魄的聽不到槍聲炮聲,他滿腦子都是她夜鶯般的歌聲。

  她是那麼多人中,唯一一個始終微笑的人。

  所有傷患看到她的微笑,都像補充了麻醉藥一樣,輕鬆不少。

  他讓那樣的微笑永遠消失了。

  轉念過來,要是故事這麼早結束,以鐸和以錚兩兄弟是哪裡來的呢?

  莊柔釋然,繼續聽下去。

  祖父眼睛閃著晶瑩的光,幸福不已,「幸好上帝沒有狠心把天使召回去,她其實是轉到了後方的醫院,在壓力稍微小些的環境,終於不再手忙腳亂了。那時,我馬上要北上支援,在她那裡只留了幾個小時,她得意洋洋的到處找事做,做給我看。」祖父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莊柔也笑,「她還記得您罵過她,要把面子找回來。」

  祖父不好意思的摸著膝蓋,「沒這麼簡單,她小心思多著呢。她趁機帶著我到處走,想讓那家醫院的醫生看上我,把我留在那裡。當然,還是戰事要緊,我跟著部隊跨過長江,一走就是半年。不過這次我知道她會平安的在上海等著。那本詩集就是她那時送給我的,我一個字也看不懂,還是當寶貝一樣貼身帶著,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眼,傻子似的乾笑。」

  莊柔有些小小的心驚膽戰,不會又出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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