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四〇


  「唉呀,囉嗦什麼呀!誰會耐煩來看你?快脫!」

  職業的司空見慣讓醫生變得冷酷而麻木。

  我開始脫褲子,羞恥而慌亂。在這之前,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著自己的身體,自以為冰清玉潔,神秘高貴,像一個密封的寶匣,不容玷污和侵犯。可是,在我脫下褲子的那一刹那,密閉的寶匣被粗暴地打開,少女的隱私和尊嚴蕩然無存。

  我狼狽地躺在泛著血腥氣的骯髒的病床上,聽著門外男人高聲的音浪,看著窗外過往的行人,突然想,如果有一個患有窺視癖的老流氓,不需處心積慮地去犯罪,只要往這窗外的馬路上一站,便可大飽眼福,一覽無遺。這古怪而荒唐的聯想讓我又想笑又想流淚。

  醫生蠻橫地要求我把腿分開,我仰天八叉,像一隻待宰的青蛙。我想相形之下桑還算溫柔,我奇怪自己拒絕桑的進入,卻任由這陌生的女人拿些亂七八糟的器械無情地亂捅。

  從這天開始,伴隨刻骨銘心的疼痛,少女的自戀和羞澀被徹底摧毀。從某種意義上說,很多女人的童貞不是結束于男人,而是結束於婦科病房。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我踏上了綿延不絕的身體的疼痛旅程。從前手指上劃破了一點兒皮也會在父母面前撒嬌流淚的我,如今對疼痛的忍耐程度強韌得令醫生都感到可怕。生孩子的時候,劇烈的宮縮令周圍的女人呼天搶地,涕淚橫流,我卻安靜地對醫生說:「沒事。」醫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是我見過的產婦中最能忍痛的一個。」

  後來我在北京做膽囊炎手術,我的若無其事讓醫生低估了我病情的嚴重性。結果,原本預設1個小時可以完成的手術整整進行了4個半小時。主刀醫生滿頭大汗,握著滿滿一把結石困惑地對我的家屬說:「從來沒見過這麼瘦的人有這麼重的膽囊。一般人早就疼得恨不能死掉了,她怎麼可以忍到今天?」

  醫生告訴我一切正常,什麼缺陷也沒有。

  可是,我結婚1個月了仍是處女。

  醫生看了我一眼:「處女膜已經破了。」

  真滑稽。我一直把「初夜」看成一樁極為神聖的儀式,以至於苦苦固守最後的底線,只為在成為新婦那天對丈夫完全徹底地奉獻。結婚的前一天,母親曾神秘地對我說:「鋪一塊毛巾,免得把被單弄髒。」這是我們母女間唯一一次最大膽的關於「性」的隱晦交流,母親因此羞澀得紅了臉。可是,洞房花燭夜一切未果,代表從女孩到女人的處女膜卻不知在哪一次亂七八糟的碰撞中悄然破裂。我從沒有看到過血跡。也永遠都不知哪一天才算自己的「初夜」。

  一切都如此混亂不堪。

  不知是不是由於身體的不和諧,我想一定有一些原因。桑對我失去耐性,開始百般挑剔。我的懶散和不擅家務變得罪大惡極,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切的爭吵似乎都以此為開端,我無數次痛哭著跑回娘家,母親痛苦而納悶地說:「兒啊,你就勤快點兒吧,你那麼多文章都寫出來了,幾萬人的晚會都能主持,我就不相信你炒不了一盤菜。」

  我迷茫地提起菜籃,試圖學習做一個賢妻。那個時期我一個人可以獨立操作七八個人的酒席,從買到備料到做到收拾碗筷,不要一個幫手。所有客人都誇我手藝不錯,雖然吃過的人並不是很多。

  可這仍不能讓他滿意。他仍然有千千萬萬的藉口來責難和辱駡我。我不擅爭吵,越氣就越說不出話來,亦不會通過外部管道,比如說砸杯摔碗來發洩怒火。我只有把怨氣鬱結在心,自我折磨和懲罰,後來發展到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心悸、頭痛,如果哪一天他沒有罵我,我會感覺今天怎麼這樣幸福。

  他真的需要一個「保姆」嗎?他真的那麼需要每天有人給他洗衣做飯嗎?其實,他在生活上是一個極其簡單隨便的人,從不在意美食華服。再精緻的菜肴,也無非匆匆幾口,填飽肚子罷了。後來家中有了保姆,他卻並不回來吃飯,寧可在外面隨便吃碗麵條、炒飯。

  其實,他發火的原因是因為心中對我深藏怨氣。在過去的幾年,我無數次提過分手,無數次欲去往他鄉,每一次他都採取決絕的手段將我留下,尋死覓活,痛不欲生。有一次,我感動地對表哥提起桑如何在我家的大院裡對我母親長跪不起,痛哭流涕。表哥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知道嗎,一個男人的自尊最為重要,他不會去善待一個讓他臉面盡失的女人。如果一個女人讓我下跪了一次,我會讓她對我下跪100次!」

  當時的我,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只是被他的癡情和狂熱所感動,還有因被人愛得要死要活而產生的一份虛榮的滿足。我想世上除了他,不會再有人對我如此死心塌地,忠貞不貳,所以,我一次次地違背初衷,勉強留下,自以為這是對他的拯救和犧牲。我帶著女王般高高在上的姿態憐憫他,施捨他,以為他從此便是裙下不貳之臣,於是結婚後,我的幼稚狂妄遭受了嚴厲的懲罰。我終於體會了表哥所說的話,男人是不可以去憐憫和同情的。並不是我曾經所認為的《農夫和蛇》的故事,農夫救助凍僵的蛇,然後被反咬一口。我不明白昨天還謙卑低賤,哀憐乞求,今日怎麼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我忘了愛情裡最重要的便是平等。沒有誰會願意接受感情的施捨,哪怕一時接受了,他受辱的自尊會在日後對向他施捨之人加倍償還。

  俄國小說家赫爾岑早就在小說《誰之罪》裡說過:「一切違反人性自然的美德,勉強的自我犧牲,大半只是一種空想,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愛之深恨之切,再加上我對他身體的拒絕,桑開始用無窮無盡的指責辱駡對我進行還擊報復。曾經,我期望我的沉默隱忍能讓他感覺無趣而停止下來,事實證明不行,他可以整晚地喋喋不休,並逼迫我應答。從沒想到過男人罵人也可以這樣有耐性。我只覺一盆盆的污水朝我潑過來,辯也無從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有一次採訪,我歸家晚了一些,桑對我憤聲質問。也許我的回答不夠令他滿意,他越說越氣,最後,竟抽出一把一尺來長的藏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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