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一一


  上天是公平的,它沒有給我健康,卻給了我最好的父母。他們從沒有把我當成一個病重得毫無前途和希望的人看待,沒有對我嫌棄和鄙視,也沒有縱容和溺愛,家中的氛圍也沒有因我的病而一片愁雲慘霧。

  父親是一個幽默而豁達的人,是醫院的技術權威,聲望極高。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愛綿遠而厚重,如春雨滋潤著大地。而母親,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極富好奇心,對一切美的有意

  思的事情都抱有極大的興趣。她步履輕快,聲音清脆,總是興致勃勃地和我探討什麼顏色款式的衣服搭配什麼鞋子最好看,胸針應該別在哪個位置,口紅該用什麼樣的顏色……所以,我想我遺傳了母親愛美的天性,對服裝和色彩有天然的穎悟力,以至於我失明多年之後還能憑記憶準確地搭配服裝的款式和顏色,從不會出錯。

  家庭的氣氛溫馨和睦又輕鬆愉快,打針和輸液變成例行公事,不足為道。我忘了自己的病痛,忘了自己是隨時在死亡線上徘徊的人。從初中開始,我便開始學習聲樂。我是班上的學習尖子,文藝明星,老師的驕傲和同學的榜樣。雖然活得艱難,但我是快樂的。我沒有強壯的身體,但我的心態一直是積極樂觀,健康向上的。

  我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學——G大,因為身體的原因不允許我離家太遠,我隨時需要接受治療。

  在「歡迎新生聯歡會」上,我唱了一首歌,立即引起了關注和震動。我知道自己是美的,我秉承了父親輪廓清晰的五官和母親窈窕勻稱的身材。因為生病的緣故,我沒有母親高大豐滿,身高只有一米六二,但這已經足夠讓同學們豔羨和驚歎了。

  這是生命中最為光輝燦爛的日子,我光芒四射,熠熠生輝。

  大二的時候,我回到鳳凰城,邂逅了在醫院護理父親的楊芊芊。

  18歲的芊芊,是一個面孔蒼白,滿目愁怨的女孩,一頭參差不齊的淩亂短髮,成天裹著一件寬大的灰紫色棉衣,有些楚楚可憐。但有時候,她又會無所顧忌地大笑,流露出她本性裡天真爛漫的一面,畢竟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5.裴裴
  
  淩亂的筆觸,像鮮血一樣濃得化不開的顏色,層層疊疊,瘋狂的塗抹。最落魄的天才,最瘋狂的激情。

  每次凝視凡·高著名的《向日葵》,我心裡都彌漫著悵惘的激情,像暮色掩蓋下洶湧的大海。頭被砍掉了,生命還在熾熱地燃燒。我欣賞這份畸形的才情,殘缺的令人窒息的美,恰如我內心的黑洞。或許每一個畫畫的人都是內心殘疾的孩子,用五彩的顏料填補內心裡的缺失。

  我報了專為學生開設的暑期繪畫班。教課的老師名叫葉松,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滿身的落拓和不羈,符合我對畫家的想像。他應該是有些才氣的,儘管在這座小城一個畫家的才氣幾乎百無一用,最多畫畫商業的廣告畫,要不就教教我們這些學生,掙幾兩散碎銀子聊以度日。

  從沒有哪一件事情像繪畫那樣讓我著迷。我狂熱地迷戀著那些水粉、色塊,那些光和影組成的奇妙世界,胸中奔湧的熾烈的情感唯有在繪畫裡才能得到釋放和宣洩。葉松說,我是他見過的天分最高的學生。

  暑期班結束後,我成了葉松的私人學生。

  葉松在小城裡是一個不俗的人。他不像別的男人那樣滿嘴粗話,酗酒打牌,要不就婆婆媽媽,瑣碎無聊。他身上有著一個藝術家的清高和傲骨,至少在當時的我看來是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會和我說普通話,那嗓音溫文爾雅,充滿磁性。

  葉松剛剛結婚,臉上卻沒有新婚男人的喜慶和激情。我去他的家裡上課。那是在一座百貨大樓頂層的閣樓裡,房間逼仄狹小,卻佈置得頗富浪漫氣息。他的新婚妻子玲瓏嬌小,他懊喪地說妻子是沒有思想的木頭美女,不懂得欣賞他的藝術,我心想,既然如此你何必娶她。

  我背著畫板到屋後的山上去寫生。

  清晨和黃昏,太陽透過寬大的樹葉斑駁地投射下來,山間霧氣升騰,宛如童話中愛麗絲夢遊的那個仙境。我瘋狂地試圖捕捉光與影的韻律,激憤而迅速地在畫布上塗抹,狀若癲狂。這是我最興奮,最幸福的時刻,幸福得幾近痛苦。我能體會凡·高的心境,把自己的鮮血變作顏料塗抹到畫布上,每一幅作品都是生命的燃燒。他為畫而生,為藝術而生,當創作的激情衰退,生命也走到了盡頭,所以他選擇自戕。我們捧出自己的真心,只求換取一點點的感情,卻從來不會得到。

  我們都一樣,生活在人心的沙漠裡。

  只有大自然給我們安慰。這山,這樹,這藍天,這白雲,它們恒久存在,永不會背叛。住在上海矮小的閣樓裡,我唯一眷戀的只有這山。我喜歡無拘無束地在山道上奔跑,自由奔放得像一隻輕快的羚羊,我喜歡坐在蘆葦叢中,看夕陽西下,天空變成一種瑰麗而詭異的紫,美得驚心動魄。所謂的「世外桃源」,恐怕便是如此。只有這時,我才會忘卻現實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煩惱,回復嬰兒般的澄明乾淨。

  家中的情形越來越壞。母親所在的街道小廠倒閉,她無可逆轉地承受了下崗的命運。她無一技之長,又不能吃苦,找不到別的工作,只能閑於家中。家中的經濟狀況急轉直下。

  裴望上了初中,可他從不曾好好讀過書,整天和院裡那些流裡流氣的孩子遊蕩,不時帶些形跡可疑的半大女孩子回家。這些女孩穿著來歷不明的吊帶衫,臉上抹著廉價的脂粉,看人的眼光粗魯而肆無忌憚,顯然並沒有將我放在眼裡。

  戰爭終於爆發。

  我回到家,看到裴望和一個女孩子正在我的屋裡,我的畫被翻得亂七八糟,有幾張還掉在了地上。我心愛的《向日葵》正被他們肆意嘲笑:「這都畫得是什麼玩意兒啊?腦子進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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