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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不一會兒水好了,他把磨好的咖啡粉倒進壺裡,輕輕攪動著,等時間差不多了,熄了火。他一手握住上壺,一手握住下壺握把,左右輕輕搖晃,將咖啡壺分開來,把咖啡倒進唐瑜面前溫過的咖啡杯裡,頓時一陣醇香飄起來,熱氣沖著唐瑜的眼,她又把頭轉過去看著窗外。老式的窗戶,斑駁的漆已經被風雨腐蝕得沒了原來的顏色,裡面的實木露出深深的紋路來。窗戶上有窗花,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被割裂成一塊一塊,花格子窗戶倒影在桌子上,像花一樣印在她的手上。咖啡的熱氣嫋嫋地在這陽光中跳著舞,這時孫文晉遞給她一個勺子,溫和地問:"要不要加糖?"

  她慌忙說:"不用,不用。"說著端起咖啡就喝。這時電視裡傳來一條消息,"據報導,義大利著名女記者兼作家奧裡亞娜·法拉奇因病於14日夜間在她家鄉的一家私人診所去世,終年七十七歲。"她一不小心手一抖,咖啡灑出一大片在她衣服上,她忙扯出幾張紙巾擦拭,可是深褐色的咖啡已經滲入到衣服裡,她怎麼擦也擦不掉。

  她側著臉,鼻尖微微發紅。孫文晉接過紙巾剛要幫她擦,突然手微微一抖,連呼吸都窒了一窒,他的手背上是一滴水珠,接著她的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地往下落。唐瑜眼看著自己的淚水掉在他手上,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像是個做了壞事被當場抓獲的小孩子,又惶恐又委屈,慌裡慌張忙抬手去擦,可是擦也擦不完,反而弄得滿手都是,眼睛卻越擦越紅。

  孫文晉嚇了一跳,這一整天她都是微笑著,從歡樂穀回來逛超市,逛家居商場,試戒指,然後跟他來喝咖啡,還打算晚上去看電影,但現在她卻毫無預警地哭了起來。她是一個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哭的人,所以慌忙要掩飾,卻已經來不及了。孫文晉看她慌亂地擦著眼睛,眼睛越擦越紅,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抽了一下,鼻頭微微發酸。他捉住她的手,喉嚨裡毛毛的,"沒關係,沒關係,我們等一下出去再買一件就是,擦不掉也沒關係。"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反倒止住了,等她終於平靜下來,老闆娘又差人送了兩杯咖啡過來。她用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咖啡緩緩說:"我只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我媽媽死的那一年我爸爸終於和他的新妻子結婚,後媽也帶了個妹妹過來,比我小兩歲。他們去度蜜月,因為我沒有地方去只好帶了我,但是我知道後媽不喜歡我,所以就經常一個人躲起來。有一天我跑到一個蘆葦蕩裡,天黑了,我突然有點想跳到水裡死了算了,正在我往河裡走的時候,我那個妹妹來了,她叫我不要往河裡走,說會被沖走。我根本不理她,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她來我家後我從來不搭理她。但是她沖了過來,想拉住我。你不知道她比我還小兩歲,怎麼拉得動我,結果一個不小心,她自己反而掉進水裡去了。我要跳下去救她,卻怎麼也抓不住她,她已經被河水沖走了。我爸爸和後媽找來的時候,只從水裡撈起了我,她漂下去了。其實她對我一直很不錯,她跟著她媽媽的時候一直是私生女,被人鄙視唾棄,好像也一個朋友都沒有,所以到我家來的時候突然有個爸爸和姐姐,非常高興。她經常討好我,也很尊重我,可我對她不好,從來不理會她。她那麼小,居然還想救我,可惜自己被沖下去,連屍體都沒找到。"

  "後來我舅舅移民,我爸爸不要我,只好把我送到B市的全日制寄宿學校來,開始幾年過年過節都不許我回去,後來我長大了也沒有再回去過。小時候因為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裡,有時候放假了就很喜歡逛家居超市。我喜歡那些東西,很溫馨,要是擺在家裡肯定很適合,但我沒有家,買了也沒地方放,而且又經常要換宿舍,所以從來沒買過。我今天……我今天……"

  她說著說著眼淚又開始止不住,她哭起來,無聲無息,只是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掉進面前的咖啡裡,激起一個又一個漣漪。

  孫文晉越聽越心痛,捉住她的手將她攬進懷裡,想要說一些安慰她的話,卻發現喉嚨裡仿佛被什麼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這樣抱著她。咖啡那一點熱氣仍然在陽光裡跳舞,升騰、消散,他哽咽著說:"我們等下就去買,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她止住了眼淚,靠在他懷裡,幽幽的光線照進古老的房子裡,淡淡的咖啡香彌漫在周圍。她只是看著窗外的玉蘭樹,聲音輕輕的,"文晉,你有沒有最害怕的事?"

  "有。"他想起方才電視上那個記者,緩緩說,"剛才電視上那個女記者,以前她也採訪過我父親,但後來我父親死了,還有我哥哥、姐姐,我媽媽。"這些事情,這麼多年來他在陳釋面前幾乎都從未用這樣平靜的情緒陳述完,可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卻好像忽然都放開了。

  她沒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衣擺上被染上咖啡的地方。其實她也害怕的,很小很小的時候,最害怕被人拋棄,送來送去的結果是誰也不想要她。媽媽那時候跟爸爸剛離婚,整天在家威脅她要自殺,逼她去找回爸爸,結果媽媽死了,爸爸也不要她,舅舅移民更是不願意要她,人生中最害怕的時候大概就是那一年。但是,沉默了許久,想說的話在喉嚨裡打了個轉,終究還是咽了回去,她輕聲說:"我這件衣服恐怕再也洗不乾淨了。"

  他緊了緊抱著她的手,淡淡地說:"不要緊,我幫你再買一件。"

  她從他懷裡起身,怔怔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大大的,很黑很亮,帶一點憂鬱,一點不安,被眼淚浸潤過的眼珠水汪汪的,像是什麼東西在目光裡蕩漾。頓時,孫文晉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抓了一下,他們都安靜下來,彼此癡癡地對視著。大約半分鐘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伸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對她笑了笑。

  最後也沒有去看電影,因為唐瑜突然說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只想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有心事,就都沒怎麼說話。等車子開到社區門口的時候,孫文晉回頭一看,唐瑜已經睡著了。她整個人蜷在座位和車門的角落裡,頭歪在玻璃上,眉頭輕輕蹙起,像是很不舒服,又像是一個脆弱的孩子。方才她就堅持要坐後座,他大概也猜到她有心事便由著她,這時看她這個樣子,心裡莫名的又是一軟。他悄悄下車,開了後門坐進去,小心地將她扶過來靠在身上。她微微皺了皺眉,動了動身子。他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生怕一個粗重的呼吸會驚醒她。幸好她只是在他懷裡找了一個熟悉的姿勢,漸漸地又睡了過去。她就這樣靠在他的懷裡,呼吸細細密密吹著他的頸,熱熱的,卻讓人備感安穩。在一起以來,她幾乎很少有這樣乖巧的時候。每次擁著她時,他的心都擔驚受怕,好像生怕會失去一樣,總是擔心不能長久。這一刻,心裡終於產生了一點安全感,一低頭,一伸手,他就可以觸到她。

  大概是看車子在這裡停得久了,社區的保安走過來,彎腰剛想敲窗,看見裡面的孫文晉緊張地對他做手勢,他望瞭望睡著的唐瑜,終於走開了。孫文晉輕輕地舒了口氣。

  他知道她昨天晚上沒睡好,翻來覆去的不知道在想什麼,這一個下午便由著她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中午頂著太陽回來時到底有點熱,開著冷氣,然而等到傍晚太陽下山,風一起,溫度驟降,再開著冷氣就有點冷。他不由抱緊了她,卻發現反而是她的身體要暖和一些,溫暖柔軟。他明知道現在應該去關掉冷氣,否則兩人都有感冒的危險,可他卻不願意動,好似捨不得這相擁著的溫暖。好想就這樣過下去,天長地久,別的事,陳釋的那些話,他的生意全都可以不管,就這樣下去,沒有別的人,沒有別的事,該多好。想著想著心裡又是微微一酸,因為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相濡以沫,可他從前一直都覺得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是那麼可憐,他不想他們也這樣可憐,就又擁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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