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再見帕里斯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
無論如何,那些感覺已經一去杳然。說到底,並非時間過去,一切都會變好。 開始寫這個小說時,我在上海租了房子。《再見帕里斯》一章所發生的背景,大致是新居的樣子。一間能聽見鳥鳴的有樹的乾淨房子。從開始寫作到完稿,這個小說用了差不多三個月。 在這個小說中,可以說,帕里斯這個人物形象的言談和思維方式,已經基本和我沒什麼區別了。 在這個小說中有很多實際存在的人物,實際存在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生活如此細緻地還原出來。 私奔當然是虛構的。然而與私奔無關的很多細節,則是真實的。 有一些朋友也許能在這個小說中找到和我曾經的對答。我的父母在看完描寫他們的部分後,也半惱半笑地承認了他們的形象。 在最開始我寫這個故事時,想把它寫成一個悲劇。然而到了後來,我開始想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個有希望的結尾。 帕里斯和海倫的私奔,在最初浪漫與愛情的裝飾下美麗異常,而在庸常生活的壓迫之下,不斷失去希望。 在時間上,小說的結尾是《南方高速公路》那一章。在那裡,他們被逼迫到了盡頭。無法前進,無法後退。愛情瀕臨崩潰,除了自欺欺人的逃避現實和留戀,他們已經無力左右什麼。命運本身是無可逃避的,即使他們已一再被命運優待。 然而,到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把他們私奔的那一章,給放到了小說的結尾。至少,我希望借助小說主人公的勇氣——那是我不具有的——來使我自己相信,真正的愛情是存在的,而並非自我心理暗示。而我們所希望達到的,詩意化的、浪漫的一切,並不會總是招致悲慘的結局。 這個小說的第八章《南方高速公路》,是向科塔薩爾同名小說《南方高速公路》的致敬。 第二章的結尾所涉的瑪律克斯的小說,是指他發表於六十年代的傑出中篇《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關於浪漫精神、詩意生活的想像,及一些結束語: 印象派畫家們尚未佔據主流平臺的1869年,出生于諾曼第的畫家尤爾·布丁開始受到前輩大師們的注意。 他的油畫一般有六成到七成的空間只在畫天空,而天空之下的海洋、沙灘以及身著五彩繽紛衣服的人類,往往是纖小點綴著的配角。 與所有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們一樣,贊許與批評同時向他奔來。而布丁保持了諾曼第人一貫的驢子一樣執拗的精神。一直到很多年後,他被稱為「天空之王」。在布丁的世界裡,天空便是他自己的世界。 朋友說,普魯斯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之一了——他的自私,來自於他的個人世界過於強大。他可以把周遭世界的一切盡數屏棄。他毀棄空間,扭曲時間,他的意識和記憶牢牢統治住了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他自己的。自給自足,別無他求。於是,他可以用記憶來寫小說,構造自己的神話,自己的記憶,自己的年歲世界季節時間次序來往自由不經若風。 所謂浪漫,其實大半是這樣一種特質。 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曹雪芹的大觀園,卡爾維諾那看不見的城市,納博科夫記憶中無時或忘的洛麗塔。 強大的人們把自己收攏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們的世界並不簡單、脆弱到像蝸牛的殼。他們的記憶可以強大到具有侵略性。 瑪律克斯雄辯的馬貢多鎮在他自己的想像中一直站了百年。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活色生香,觸手可及。 這也許是人之有異於他物的一個點。當第一隻手開始在石頭上鑿刻壁畫,第一張嘴開始談論天神與魔鬼,第一支筆寫下了關於英雄的史詩,無數個世界就開始在汪洋大海般的意識中星羅棋佈的確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世界可以遠遠的直飛而起,燦若星辰,而無須如石頭般墜落,如荊棘般尖銳而瑣碎。 尤爾·布丁是如此的一個特例。有人看到了大海,有人看到了沙礫,有人看到了貝殼,有人看到了鱈魚。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天空。他的世界從而定下了自己的基調,他的畫筆一再的重現著他的世界。當整個世界都在奔向大海的時候,他卻筆直上升,直遏白雲。 夏天的夜裡,為了消磨困頓與煩躁,我重新看了《阿甘正傳》。又一次,在雨滴節奏一樣的開場鋼琴聲中,一片白色的羽毛自灰色的天空下飄然流經,落在阿甘的腳下。 湯姆·漢克斯又一次秉持著那沉靜、懵懂、孤單的表情,打開自己的本子,將羽毛夾在其中。那個本子中記載著這個歷經滄海的人的記憶世界:在夾羽毛的那一頁,是蠟筆畫就的孩子、白雲、青山、草地,以及天空。 謹以此小說,獻給,我故去的外婆,及,我的海倫。 2005年10月6日張佳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