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再見帕里斯 | 上頁 下頁
二二


  我點了點頭。把箱子往自己身邊拉了拉,自己盡最大力氣貼著壁,把箱子提起來,抱住,往自己身上壓,讓出一點空間來。藍衫從狹小空間裡鑽進來,快手快腳地開了水龍頭,一邊伸手洗著一邊向我微笑。我努力撐著箱子,姿容尷尬地向藍衫微笑。藍衫洗完了手,側身走了出去,幫我扶著箱子:「哪,拿下來拿下來,小心小心。」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藍衫的手扶著箱子放下。

  我看到他的臉色開始變得不那麼好看。

  我微微感到了心虛。

  藍衫顯然已經感覺到了,箱子並不重,可能還是空的。我目送著他鑽回了人群,重新踮起腳,對旁邊的人開始耳語。我下意識地猜想著他的話語。藍衫也許會說:那小子提那麼大個箱子占那麼多地方,裡面根本就是空的!真他媽的,擠死我了,他倒自在。

  那似乎是個不祥的開始。

  秘密被揭穿之後,開始羞于向我開口的人們似乎找到了效法的物件,要求用水池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我點頭微笑著,拿起箱子,讓他們一一通過,而後離開。

  先是一個穿T恤的大漢過來,一聲不響地向水池蹭身子。

  我提起箱子,他一眼沒向我看,自顧自把水放得嘩啦啦響,慢條斯理地把手洗了一乾淨。洗罷了手,又意猶未盡地捋起袖子,把長滿黑森森毛的手臂擦洗了一遍。如此周折一番,最後方灑著水珠施施然退了出去。

  接著來的是一個幹部嘴臉的方臉男子,他動作細謹,整個人像一汪黃油一樣抹到水池旁,取出一包已經開過封的餐巾紙,從裡面抽出兩張已經發皺的,蘸濕了水,細心地對著鏡子抹臉,又擦了手,然後一心一意地從鏡子裡看自己那張方正端嚴的臉蛋。完事之後,將餐巾紙團起來扔在水池邊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被毛蟲刺了一般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乃是一個頭髮染紅的年輕人,晃到水池旁,對著鏡子翻弄著頭髮,又齜牙咧嘴地自己看了看牙……

  何苦看什麼牙呢?我不由想,不過還是未宣之於口。

  然後,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支煙,點燃了,開始慢悠悠地吸煙。他皺眉。他不喜歡煙味。紅頭髮的年輕人吸著煙,若有所思地看著鏡子裡自己的尊容,然後把煙頭掐滅在水池中。

  他走後不久,又一個妝化得讓人看不透年齡的女孩兒鑽了進來,細看不過十六七歲,卻一臉妖魔鬼怪的招致模樣。辮子結成極繁麗的花樣。她細心地放水洗手,然後開始補妝……

  如此,我一次次地把箱子拿起來,然後放下,然後再拿起來……

  藍衫在不遠處看著我,嘴角依稀帶著一絲狡黠……

  我不得消停,極為疲憊。糟糕的是,如此情境未有己時。我很想到人群裡去挨擠,那就不必如此不斷被折騰。然而這是自己選擇的空間,沒有退路了。欲進不能,欲退不能。而我也不可能有底氣去拒絕那些要用水池的人。

  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殺死了宙斯的兒子並且吞噬了屍體——雖然你知道,宙斯有許多許多私生子,但是絕對不容許任何人輕慢他。

  西西弗被判每天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山,但是石頭一上山就會滾落山腳。西西弗惟有日復一日地推著石頭。如此者永遠永遠——

  恍惚之間,我也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難以擺脫的永遠……我自己跌入了如此的處境。永遠無法擺脫--也許真的,真的,永遠無法擺脫。

  這不是我的錯……我想。也許是。也許不是。就象多年以來我一直習慣的方式。使我陷入這一切的只是一個思維的定式。就象即將等待著我的分手。還有在前方等待著我的漫長的旅途。

  B

  火車在昆山停靠時,車廂內發生了一次遷移,猶如地球平面的板塊運動。兵荒馬亂之中,我得以逃出那逼仄的角落。兩節車廂中間,幾個男人正各自站著抽煙。角落裡,一個戴著耳機的女孩兒坐在譜地的報紙上,頎長的雙腿交疊著,抬起右手遮擋車窗中瀉落的陽光。

  「對不起。」我說。

  女孩把耳塞拔出來,抬起眼來看我。目光在我臉上一轉之後迅速下降,饒有興致地掃了一眼我的箱子。

  「能放一下嗎?」我說。

  「好。」她說。語調明快得像剃鬚刀片。她手撐地站起身來,示意我擠進車窗的地方,放下箱子。我將箱子放好,站得直直的。女孩低著頭研究我的箱子。他對她說謝謝,請她坐下。她點頭,坐了下來。

  「你別站著呀。」她說。「坐箱子上不好嗎?」

  「站著沒事的。」我說。

  「別不好意思。要不我坐你箱子上?別浪費了。你坐地上不礙事?」

  「好。」

  火車開動了。大片大片雲影般的樹陰不斷撫摸著車窗。田野的角度漸次傾斜。河水如明鏡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將頭靠在壁上。有陽光的地段,感覺確實不同。

  「你是去哪裡?」女孩問。

  我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了她一下:娃娃臉。大眼睛。生得頗為珠圓玉潤,眉目極美。雖則坐著,但還是看得出來個子很高。比起那線條優美的大眼睛和嘴,鼻子顯得過於小巧了些。

  「去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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