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再見帕里斯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對剪票員點了一下頭,聊以致意。後者嫺熟地轉過身來,讓我通過,順手扶了一下我的手肘,將我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推上了車廂。

  我拉住車門兩側的欄杆,用力將自己的身體拖上踏板。

  過道裡人們熙熙攘攘,如同橘子罐頭裡的橘瓣一樣聽天由命的磨蹭在一起。

  我撞上了人群,引來一片怒目。我的臉堆起了盡可能謙卑的微笑,努力地將身體蹭入周遭的喧嚷。

  一身舊制服的列車員,像救護車穿越車流一樣,從過道的另一面摩擦著多角的棱面走了過來,扯著一條高嗓子大聲叫嚷:給我往前走哪!靠著車門幹什麼?說你哪孫子!

  我迅速地回了回頭,盯了列車員一眼,發覺他是朝著車門旁一個矮瘦的年輕人嚷著。我又把頭別了回來。我矮下身子壓低重心,推車一般將箱子朝前推行,頭也不抬的嚷嚷著:謝謝,讓一讓,讓一讓,謝謝啊,讓一讓……

  車廂裡已經擁擠到了幾無空隙的地步。

  每個人都大吼大叫,聲浪在狹窄的空間中碰撞著,尖銳的切割面彼此參差著,淩亂不堪。

  列車員們粗魯的手推著過道裡的人群,好象堆貨一樣繼續把人們扔進車廂。人堆後浪推前浪,前赴後繼。腳下絆蒜,手上沒根,前後不知是誰的肩膀硬邦邦的,不顧一切地往前推擠。

  我身不由己,幾乎是匍匐在箱子上,被人七手八腳地揉捏推拿。昏天黑地。象被堵住了退路的老鼠,哪裡有縫隙往哪裡鑽。腳下踩著棉花似的飄蕩不定,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前面忽然有一個隱約的空隙。

  柳暗花明。

  我一把扯住箱子,踉蹌地撲向過道的那個空隙,撲通一下坐倒。移動暫時得以停止。畢竟坐倒了暫時擁有了不再移動的權利。失去平衡的人大半在掙扎之後會一屁股坐下。這就好象斑鳩占雀兒的窩一樣,是一種佔據的證明。

  一陣子疼痛侵襲了我頭顱內的神經組織。

  有那麼一會兒,喧囂聲很遠了。

  定下來神來後,我抬頭,發覺自己坐的地方頗為奇特——火車過道兩廂,兩個類似於包廂的空間,兩個洗手池,只是沒有門。我就跌坐在那裡。

  巨大的箱子橫亙在我腳邊。

  過道裡擠著的人群有幾個對我漠然而視。好像博物館的清潔工在觀看死去鯨魚的標本。

  我手撐著箱子站了起來。狹小的空間裡無從轉身。想退回人滿為患已達飽和的過道裡無疑是癡人說夢。在眾人的眼光逼視之下我略為尷尬了一會兒,然後心緒漸次平穩起來,終於達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我安慰自己:到此地步,我也是無計可施。既然都改變不了,那麼多想無益。

  我累了,在箱子上坐了一會兒。

  過道裡的人群發生了最後一次大湧動,猶如草堆被颶風推擠。我知道火車門關了。過道裡的人有幾個開始往水池這裡扭身子,可是空間狹窄,難以得逞。我坐在箱子上,望望水池上方的鏡子。鏡子裡那些過道裡的人們——個個的身體都好象被鑲嵌著無法動彈的機械人——都對我投以並不友好的眼神。

  我轉過頭來。假想的眼睛依然逼視著我。

  我把箱子往外拖了拖,站起身來,靠壁站著——空間絲毫沒有發生變化。只是,我覺得,若站著,人們看我的眼神,敵意多少會少些。

  火車開始動了。

  這龐大的飽和容器借助著巨大的動力,開始了漫長的旅行。背部感覺到的有韻律的顫動,提醒我行程的開始。我坐在了箱子上。

  坐了一會兒,我又開始不自然起來。

  假想的目光洶湧著,提醒著我周遭人們對我的不滿。

  我若有意若無意地瞄一眼鏡子。鏡子裡的人們並沒在看我。他們進行著巨大的努力保持著身子的平衡。火車呼哧呼哧的聲音像哮喘病人垂死的呼噓。

  列車員從過道那頭進來喊道:「把箱子都放行李架上去!那兒有空兒你們不放幹嘛?擱地上多占地兒啊!都擱上面去!快!」

  我站起了身子。

  列車員從人群裡鑽了過來——人們的身體展現了伸縮的彈性,剛才他難以推開的人群,現在自動讓了一條路給列車員——我看見列車員站在了過道口。

  他指著一個箱子,看著我喊道:「你的箱子嗎?」

  「是。」我說。

  「擱行李架上去。放這兒占地方!」

  「行李架沒空兒啦!」列車員旁邊,一個穿藍色布衫在人群裡踮著腳勉強站穩的矮個子男人說道。聲音象破鑼一樣。

  列車員皺著眉頭瞅了一眼藍衫,似乎對藍衫的多嘴深感不滿。列車員看了一眼不堪重負的行李架,又低著頭研究了一會兒他的大箱子。點了點頭說:「那就先放著吧。」

  列車員又從原來的通道退了回去。好象一隻烏龜把頭又縮進了殼裡。

  「讓一讓,讓一讓!」推小貨車工作人員的聲音,在車廂裡顯得沉鈍而鬱悶。

  人群之間起了一陣子小小的騷動,又不動了。

  這頭的人喊道:「太擠了,動不了!」

  「你們讓讓!能擠過去的!」

  「真動不了!」幾個人的聲音同時喊道。

  小貨車的努力宣告失敗後,車廂裡的喧嚷多少告一段落。我閉上眼睛。噪音如退潮的海水,使我的耳廊產生空虛和痛感。火車開動的步伐有條不紊,機械各司其職的勞作。

  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起頭,看見了那個穿藍衫男子對我咧嘴而笑。他把已經開始蜷曲疲憊的身子展開了,點著頭。

  「什麼事啊?」我問。

  「我洗個手。」藍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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