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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想到這裡,顧小影終於又忍不住爬起來,拎起屋子裡的汙衣籃送到了廚房裡,告訴謝家蓉:「媽媽,以後髒衣服就放在這個籃子裡吧,籃子放地上沒關係的。」

  謝家蓉心裡覺得顧小影小題大做,可她向來好脾氣,笑一笑沒說話,大約也就是答應了的意思。顧小影轉身走出廚房,一邊想,以前自己還覺得謝家蓉和管利明是南轅北轍的兩種性格,到現在才發現,其實這倆人都挺固執的,只不過謝家蓉脾氣更好些,姑且算是她顧小影的福氣了。

  就這樣,那段日子裡,顧小影要一點點教謝家蓉如何洗、晾各種不同質地的衣服,要教她如何使用電飯煲、怎樣使用冰箱保鮮盒……儘管到最後,顧小影已經完全放棄了交給謝家蓉使用微波爐,電壓力鍋等高難度器具,但即便是最簡單的抽油煙機,謝家蓉也沒有開啟的意識,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顧小影家每到做飯時就煙霧繚繞。

  不過不管怎麼說,謝家蓉終究還是在一點點融入城市生活,一點點地熟悉著這個對她來說曾經很陌生的世界。她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跟孫子或孫女在一起。口號沒有變過,自始至終都是「孫子孫女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但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苦笑。

  放在以前,顧小影也覺得顧媽說得對,看孩子不是老人的義務,如果有人願意幫你看孩子,那是你的福氣,畢竟沒人會比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疼孩子,更令為人父母者放心。

  然而,你得經歷了才知道,放心是一回事,生活中此起彼伏的麻煩是另外一回事——誰也別說誰形容得誇張,你自己不經歷就永遠都想像不到,這世界上的確實有這樣的一種「此起彼伏」,讓你都恨不得自己花錢雇保姆,哪怕承擔「不放心」的風險,也不想再這樣繼續在一個屋簷下住著來折磨自己。

  有時候,顧小影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青蔥的樹葉,會忍不住想——從現在開始,她就真的要和管利明、謝家蓉一起生活了。他不是沒有看見管桐的喜悅,那到底是他的父母,是他曾經發誓要帶到城裡一起過「好日子」的親生爹娘,它在和他們有分歧、有代溝,也終究願意盡這份孝道,對此,他顧小影不能推脫,她只是……只是覺得未來的路太漫長了。

  真的,生活永遠比小說裡所能敘述出來的要瑣碎得多——雖然他們也給老兩口準備了房子,可是孩子小的時候離不開人,老兩口又搶著照顧,所以勢必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等孩子長大了,能夠獨立了,老兩口也老了,難道他們做兒女的真能任二老在另外一套房子裡自生自滅?說到底,未來三四十年的時間裡,他們和管利明、謝家蓉共同生活的時間將比想像中多得多。

  你不能說這是苦楚,儘管你明知道,未來的漫長日子裡,挑戰無處不在。

  11

  恰是給顧小影保胎的日子裡,段斐也開始正視自己和江岳陽的關係——當生活中最嚴酷的寒冬過去,當溫暖的春天翩躚著到來,當他以為再不會有花朵的人生路上開滿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時,她如此感激命運的厚待:三十一歲,是這個男人讓她知道,她還年輕,他的生命中還有無限多種可能,她可以幸福,只要她願意。

  那些幸福美好得就像做夢一樣:他在段斐身邊,陪果果玩耍,教果果唱歌,識字,搭積木,玩遙控小汽車和會說話的洋娃娃;他知道果果喊了孟旭「爸爸」,但他告訴段斐,沒有人能否認果果是孟旭的女兒,身上流著孟旭的血,她應該記得自己的爸爸,但她以後會有另外一個爸爸,疼她、愛她、視如己出;他甚至坦言,他很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段斐能尊重他的這個心願,但如果段斐不願意,他不是不可以考慮放棄這個想法,畢竟,婚姻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而是兩個人彼此的尊重與責任……他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時候,段斐常常會有些發怔。她常常會暗自感慨,覺得之前孟旭的順從是所有女人都嚮往的,表面上的溫存,但只有江岳陽這樣的坦蕩,其實才是一個女人最踏實的歸依。

  簡而言之:原來,男人和男人之間,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而他以前,竟然不知道。

  在這中間,孟旭和江岳陽面對面遇見了一次。

  那天完全是個偶然。

  本來孟旭探望果果的時間是每隔一周的周日,所以江岳陽便常常在週六去段斐家,陪果果玩,幫段斐做點家務,然後那一次,也不知道孟旭那根筋不對,週六中午時便到了段斐家,段斐正在廚房做飯,江岳陽去開門,門開的瞬間,兩個男人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表情愕然,面面相覷。

  江岳陽算是知情者,所以他感受到的震撼能比孟旭小點,楞兩秒鐘後往旁邊閃一下身,打個招呼:「孟老師來了?」

  又回頭叫段斐:「孟老師來了!」

  段斐急忙關火,拎著鍋鏟子就走出來,看見孟旭還在呆呆地打量她和江岳陽,才笑一笑招呼:「進來吧,一起吃飯。」

  她說這話時自然得不能再自然,這樣的自然令江岳陽和孟旭都有些吃驚——江岳陽吃驚是因為他知道段斐是個大方的人,但沒想到能如此大方;孟旭吃驚是因為他沒想到段斐會是這樣的語氣,而這樣的語氣只帶來一種感覺,便是男主人、女主人、孩子正一起在家過週末,而他孟旭是個打擾了這份寧靜的過路人。

  孟旭心裡怪不是滋味地翻騰著,站在江岳陽身後、走也不是,劉也不是,果果從裡屋「咚咚咚」跑出來,看見孟旭,咧嘴叫一聲「爸爸」,還沒等孟旭高興起來,就見果果已經舉著一個洋娃娃問江岳陽:「叔叔,她不唱歌了。」

  江岳陽蹲下身,接過果果手裡的洋娃娃,拍一拍,再按一按電池,一撥娃娃嘴裡的奶嘴,娃娃果然哇哇大哭起來,果果興高采烈地又抱著娃娃跑回屋——一件新玩具的誘惑力顯然要大於每兩周出現一次的「爸爸」,而孟旭就那麼呆呆地站著,看段斐在廚房裡忙前忙後,看江岳陽站起身,像主人對待客人那樣和氣地招呼他:「孟老師,坐吧,喝口茶。」

  孟旭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怎麼確認江岳陽和段斐之間的關係,怎麼和果果再近距離地接觸一點,甚至怎麼告辭。

  於是,他也就稀裡糊塗地留下來,一起吃了一餐午飯,謝天謝地,段斐和江岳陽都沒那麼幼稚,不會用你儂我儂的場景來刺激他,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照顧果果——果果上了幼稚園,剛學會自己吃飯,用勺子在米飯碗裡撥來撥去,吃到嘴裡的還沒有掉在地上的多。段斐不時給果果擦擦嘴,江岳陽偶爾會用餐巾紙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歸攏一下。他倆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坦然從容、落落大方的,但恰恰是這份從容與大方,讓孟旭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個局外人。

  他終於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走出了段斐的世界——當她連恨都不屑於給他的時候,她是真的放下來。

  那天,孟旭走後,江岳陽洗碗,段斐哄果果睡了午覺後便沏上一壺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份藝術節的活動方案,江岳陽洗完碗也做過來,順手遞給段斐一小碗切好的西瓜丁,段斐端著這碗西瓜丁覺得心裡很有一些感慨:以前,孟旭在她的指示下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洗碗、學會了洗衣服……可是他從來沒有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不用你說,已經把那些細碎的關懷送到你手邊。

  她有些感觸頗深地看著江岳陽,看他先給她滿上一杯茶,再給自己倒一杯,然後打開壺蓋看一看,順手添些熱水。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再自然不過,好像之前的若干年裡他就是這樣照顧身邊這個女人的,段斐似乎到這時才知道,真正的愛,或許真的不是強求來的——你教一個男人如何疼老婆、幫老婆分擔家務,那只是「師傅領進門」,但實際上「修行看個人」,他若真的愛,就一定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把心用在你甚至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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