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中國,少了一味藥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根據我後來的瞭解,這番話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沒有完全說真話。這是連鎖銷售騙局中的一個重要秘密:雖然《業務洽談》中寫得明明白白,每騙來一份三千八,經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實上從來就沒有這個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來一個經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來兩個,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個經理也爬了上來,他就只能拿一點可憐的津貼,勉強夠他自己過活。在有些團夥中,甚至連這點活命的錢都沒有,不僅沒有收入,他還要承擔「經理室」的房租水電,要幫下線墊付各種「經營費用」,還要硬著頭皮充門面。一句話:不僅賺不到錢,還要往裡貼錢。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萬元收入是一句空話,他為什麼不肯離開?答案很簡單:他還在期待平臺上的六位數。

  這是一個無比荒唐的笑話:第一次被騙,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騙,他不肯走;第三次、第四次、第無數次被騙,他依然相信騙子會信守諾言。吸毒會上癮,傳銷者被騙都能上癮,真是人間奇觀。聰明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而傳銷者就站在那裡,跌倒一次、兩次、無數次,最後連爬都爬不起來,可還是不肯離開,依然堅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動物中也很少有這麼愚蠢的東西。

  許多人身上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傳銷基因,他們墮落地放棄權利,視說謊為常態,拿口號當飯吃,每每給騙子極大的寬容。騙子許他們一個美妙前景,他們就信以為真,並且甘願為之而死;當前景破滅,他們寧可自我麻醉也絕不肯正視現實;如果真相妨礙了迷信,他們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而欺騙從來都是一輛停不下來的車,他們冷漠而麻木地擠成一團,不問前途,不辨方向,把饑荒、災難和一切不可思議之事都視為自己本該如此的命運。借用海涅的名言:每塊墓碑之下都躺著一段世界歷史,而每個傳銷者身上都背著一篇真正的傳銷歷史。

  中國古人把「淫」視為萬惡之首,在基督教教義中,「驕傲」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在我看來,世上最大的惡並不是驕傲和淫蕩,也不是殺人放火,而是製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惡,卻可以把惡放大無數倍。

  在一個愚蠢之地,什麼樣的壞事都可能發生,什麼樣的慘劇都在意料之中,人們會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們反對思考世界的本源,因為世界對他們來說,不過就是眼前方寸之地;他們也反對思考人生的意義,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一種「豬圈理想」,他們連豬圈都懶得想,只希望傳銷組織能夠給他們分配一個意義;他們仇視富人也鄙視窮人,嘲笑高尚也憎惡無恥,一切深沉有趣的東西都是他們的敵人,正應了那句話:聰明的人只反對愚蠢,而愚蠢的人什麼都反對。

  在傳銷團夥中住了二十三天,我總結出一個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製造出來的。在所有蠢人背後,有一個肉眼看不見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廠。那裡煙囪林立,黑煙滾滾,正在加班加點地炮製愚蠢。很多人都會困惑: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就能被人洗了腦?答案非常簡單:只要隔絕了資訊,再控制住話語權,洗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反正沒有第二個聲音,我說什麼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麼邏輯,更不需論證,只要拳頭夠大,嗓門夠高,我說一加一等於幾它就等於幾,把騾子說成人類始祖你也得無條件相信。

  傳說黃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湯,喝下去就會忘了自己是誰,其實要喝這碗湯不必走那麼遠,隨便找個傳銷團夥就行,他們專門生產這個。配方並不複雜:謊言大量、喇叭一個、偽造的歷史若干、截肢的聖賢少許,剁碎攪勻後放在密閉的高壓鍋裡,寬湯猛火,幾分鐘就能熬出一鍋新鮮熱辣的迷魂湯,每天早上起來空腹喝上一碗,三個月就能變成白癡。

  教育家晏陽初說過一句振聾發聵的話:人有免于愚昧無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諸項自由之中,以此項自由最為重要,無此則無任何自由,若此項自由被剝奪,一切自由都將不保,因為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這樣的話,也痛恨一切與此項自由為敵的惡人,一切製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我將永遠不會與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層地獄,裡面關押著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獨沒有愚蠢製造者。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層,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讓腐敗的靈魂永遠不離沸騰的血池,讓他們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貧瘠的人心、滿世的荒涼。願他們永遠痛苦。

  喝過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帶我去見一位「兩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業夥伴提起來都是一臉不屑,評語六個字:有毛病、沒教養。這小夥叫王帥剛,大約二十四五歲,長了一張天生就該受欺負的豬腰子臉,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國書法中的飛白,眼神裡有種說不出的東西,陰暗而渾濁,就像烏煙瘴氣的城鄉結合部,讓人一見而生厭憎之心。

  別人做夠六十五份就可以當經理,他做了兩百多份還是個業務主任,原因只有一個:人品太差。他沒什麼朋友,家裡人也不怎麼待見他,在行業裡騙了一年多,只騙來了一個人,就是那位粉刺闊少王赫超,後者爬得比他還高,按照傳銷團夥的計算方法,現在王帥剛一分錢都賺不到,算是標準的雞飛蛋打。

  這些事是我後來知道的,當時小琳帶我進門,引薦語依然有「出色」二字:「這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總!」王總給我倒上白開水,盯著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麼事都見過,什麼事都幹過。」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見過幾個職業吹牛的,可從來沒見過有誰吹到這種高度,「什麼事都幹過」,這得長多大的腦袋啊?

  這位王總閱歷極豐,先是求學,求學不成,跑去經商;經商又不成,跑去開車;開車還不成,跑去牢裡吃窩窩頭。幾年前他在東莞當司機,老闆讓他送貨,他走到半路就把貨賣了,東莞是銷魂之地,以王總的德性,我斷定那點錢沒派什麼好用場。後來員警抓他,他就逃到蘇州,還是給人開車,送貨的時候故伎重施,這次更狠,不光賣人家的貨,連車都賣了。這種行徑無論在哪裡都算不上高尚之舉,可他倒很自豪,說兩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這就是我幹的事!」

  我開始還能忍,可他越來越倡狂,手指始終不離我的鼻端,有時還要上下顫動,遇到長句子還要顫動好幾下,我怒氣暗生,心想哪兒冒出這麼個東西來,怎麼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這時王總講起了他的逃亡旅程,這廝犯案之後攜款潛逃,沒逃多遠就被員警當街撲倒,抓進去關了幾年,出來後走投無路,一頭紮進了傳銷窩,幹了一年多,幾乎沒什麼建樹,名義上做了兩百多份,可錢全被粉刺闊少王赫超賺走了,他一分錢都賺不到,真不知道他靠什麼活著,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離開。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廝是個通緝犯,眾所周知,傳銷團夥沒有別的好處,只適合窩藏匪類,反正也沒人過問,在這裡隱姓埋名地躲上幾年,等到風聲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樣吃香喝辣逍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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