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中國,少了一味藥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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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人被老虎吃了之後,靈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於是就有了「倀鬼」一說。明清筆記小說中有許多為虎作倀的故事,其中的倀鬼多半都是小孩,他們無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惡,一次次驅人向虎。 在某個意義上,傳銷者也是這樣的「倀」,他們同樣無知,同樣糊塗,也同樣邪惡,有些倀鬼尚且保有幾分天良,知道不能禍害親人,可傳銷者連親人都不放過。在上饒的二十三天,每當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會感到無比的憤怒: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兒女?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母吃這樣的飯、受這樣的苦、遭受這樣的折磨? 吃過晚飯,嫂子說要帶我去參加「實話實說」,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越走越遠,漸漸到了一個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見人,偶爾開來一輛車,燈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說話,帶著我慢慢走進一條黑黑的涵洞,我心驚膽戰,想該不會是暴露了吧,難道這幫傢伙要收拾我?如果在這裡埋伏上幾條大漢,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豎。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閒談起來,她讀過高中,好像沒畢業就輟學了。她媽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她爸在村裡開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錯,算得上殷實之家。嫂子是獨生女,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後來結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後一年生了個兒子,全家老小都很高興,用她自己的話說,左鄰右舍的小媳婦都羡慕她,覺得她的命好。大約兩年前,她丈夫被騙進了傳銷窩,幹了一年,沒拉到幾個下線,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時嫂子正跟公婆鬧彆扭,一怒之下就來了上饒。 我問她:「現在你手下有幾個業務員?賺了不少錢吧?」她不說話,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講她離家時的情景:接完老公的電話,她就開始張羅遠行,買車票、洗衣服,在家裡到處收拾東西。兩歲大的孩子已經懂事了,她走到哪裡,兒子就跟到哪裡,也不說話,一雙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癟著嘴,樣子可憐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兒子來親親,再親親,戀戀不捨地放下,小孩兒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兒子蹣跚著兩條小腿追上來,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淚直流,怎麼都不肯放手,嘴裡只是叫:「媽媽不走,媽媽疼寶寶,媽媽不走。」她婆婆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幫著她掙脫兒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只聽後面「哇」的一聲,兒子終於憋不住大哭起來。她心如刀絞,丟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兩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著門框哭,她兒子坐在地上哭,她一邊走一邊哭,終於走到村口,一路都聽見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哎呀把我哭的呀,從許昌到上饒,我的眼淚就沒幹過」 我聽了也不好受,問她:「那你現在想兒子吧?」 「那能不想嗎?天天做夢都能夢到他。」 我歎氣,她也歎氣。四周很安靜,只有泥地裡嚓嚓的腳步聲。黑夜裡看不見她的臉,可我知道,這年輕的母親一定又在流淚。 講完這番話的第二天,她接到家裡電話,說她公公騎自行車趕集,路上出了車禍,家裡只有她婆婆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病人,實在忙不過來,讓他們趕緊回去一個。嫂子十分煩躁,在電話裡吼了幾句,一臉的痛楚之色。兩小時後我們送她去車站,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一周後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兒媳婦陪在身邊,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上饒,還在幹行業。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家,也許是組織上不放他們回家。幹行業要抓緊時間。 一張鈔票可以替代另一張鈔票,但一個親人絕不能替代另一個親人。有一些損失可以彌補,有一些損失永遠無法彌補。如果這對兒女能夠及時回家,一定還來得及見父親最後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設:如果他們沒有出來幹這該死的行業,也許老人就不必親自趕集;如果救治及時,也許他就不會死。但願天下再無這樣的兒女。 嫂子二十五歲,長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處十幾天,只見她換過兩套衣服。她愛說愛唱,結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團唱歌,這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人生之夢。我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喪親之痛會讓她聰明起來,從此脫離這邪惡的「行業」;也許她將繼續愚蠢下去,再次拋下兒子,然後坐等更慘烈的悲劇。她幾乎不可能成功,隨之而來的將是更加艱辛的歲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個兩歲孩子的哭聲將穿透監獄的高牆,夜夜在她耳邊迴響。 王浩和黑道大俠劉慶松是被同一個人騙來的,那人叫劉偉東,已經「上去了」,說明這人至少騙了二百二十八萬,抓起來可以判五年。論輩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師叔,算是體系中極大的幹部。傳銷者越到高層,互相之間的傾軋就越厲害,我們體系有三位支點老總,劉慶松主持全面工作,廖東算二把手,王浩沒什麼實權,職級卻很高,這種人受排擠幾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鮮,私底下的日子卻未必好過,他的上線肯定不希望他幹得一帆風順:蛋糕就那麼大,有你吃的就沒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慘的是無人傾訴,對上不能講,對下也不能講,對同僚更不能講,只能躲在被窩裡掐自己的大腿洩憤。 高中時讀《史記?項羽本紀》,看到四面楚歌之時,便感到一種巨大的悲愴,蓋世英雄到了烏江灘頭,命運也只是四個字:進退生死。楚國男兒寧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愴然自刎於秋風沙場。王浩這種傳銷頭目當然不能和項羽比,可進退之事依然艱難,我相信他本質不壞,二十多歲的農村青年,本該是善良質樸的好孩子,然而日復一日的愚蠢教育無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惡,他日漸沉淪,卻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後一步是荊棘,午夜夢回之時,當灰燼久埋的良知之鈴輕輕搖響,他是否也會感覺痛苦煎熬? 王浩點上煙,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經驗,說他剛加入行業時有多麼幼稚,「那時年輕,不懂事,狂!誰都不放在眼裡,誰的話我都不聽!最後怎麼樣呢?哥我告訴你,我可是吃了大虧了,你可千萬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虛心受教,王總大發感慨:「行業其實很簡單,沒有別的經驗,真的,沒有別的經驗,就倆字:聽話。」 這樣的教誨我至少聽過一百遍,不由得膩煩起來。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點苗頭,轉了個話題,開始講行業的妙處:「我開始和你一樣,也不太相信行業,你說就這麼一群人,一沒能力二沒本錢,憑什麼月入萬元?憑什麼一個月掙六位數?」 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心想是啊,憑什麼啊?王總微微一笑:「那話是怎麼說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吧?直到我上了經理,到了發月績的時候,哎呀,我才相信行業確實能賺錢,你猜第一個月我發了多少?一萬多!」他的兩隻小胖手拍得啪啪直響,「一萬多的現金!哥,不怕你笑話,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拿那麼多錢,事實就在眼前擺著,你說我還有什麼理由不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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