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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塵埃落定

  隨便吃了點兒東西,找了家旅店住進去,我就自顧自地坐在那裡翻看從戴淑青那兒拿來的大紙盒,大順怕打擾我,自己又上街找網吧上網去了。盒子裡都是一些女孩子的雜物,一些髮夾,一本相冊,一個發舊的日記本,還有一套譯林出版社出版的《基督山恩仇記》。我皺了一下眉,那是一本講述復仇故事的經典著作,也是當年男孩子們奉為經典的一套書——一個被陷害落魄的窮小子由於一個狗屎運得到一大堆銀子,開始了復仇的故事,有錢有權有女人,還把敵人置於死地。那是一本男人的教科書,一本完全不同於性學寶典之類的讓男人心靈震撼的權威著作。卻不想小雨竟然如此喜愛,從那磨損變薄了的封面可以看出她讀了不只一遍,在一個少女應該把所有的夢想編織、沉落在亦舒、瓊瑤等酸甜可口的廣式小菜中的時候,小雨卻一遍一遍地用復仇來洗滌著自己的心靈,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小雨個性中的神經質,易喜易怒,反復無常,以及極端的偏執,那是一種變相的虐待,一種靈魂的扭曲。我翻開那本日記,那是她從10歲到11歲的所有記錄,筆觸雖然稚嫩,卻相當乾淨優美,一個11歲的女孩子能有那麼好的文筆實屬不易。日記中夾雜著種種女孩子喜歡的紅黃綠葉標本。我快速翻閱著整個本子,追尋著她的成長足跡。一個歡快的家庭,有著大部分人擁有的簡單而快樂的少年。跟父親騎著單車的郊遊,跟父親的爭執,跟父親的促膝之談,父親父親父親,像大多數獨生子女一樣,她是她父親的公主,而她父親卻是她心裡的上帝。最後一篇後面是小半本的白紙,時光已讓這些紙變得發黃,像是一個人病中的臉。我猜想那應該是徐強出事前夜,小雨的留筆,特意仔細讀起來:

  ××××年××月××日

  今天是學校文藝比賽的日子。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比賽前有一點兒緊張,但爸爸媽媽都在鼓勵我,媽媽告訴我,跳舞的時候,你該有的只有自己和耳中的音樂。爸爸這些日子一直很忙,睡覺前都很難看見他,總是回來得很晚,已經好幾天沒有和他說幾句話了,表情也那麼嚴肅,看著讓人有一點怕,之前總想找個機會問他會不會去看我比賽,問過媽媽,媽媽只是說也許吧。但是今天在臺上跳舞的時候,真的看見爸爸坐在下面了,當時很開心和激動,就忘了媽媽的囑咐,一走神,沒有跟上節奏,摔了一個跟頭。真的很難過,其實我的水準應該比這個好很多。晚飯也沒有吃,只是在自己房間裡哭。難得爸爸今天一直陪著我,爸爸說我跳得很好,像媽媽年輕的時候,儘管摔了跟頭,沒有拿到獎,但並不代表我是不行的。摔了,再爬起來,人生會摔很多次跟頭,我這個跟頭不過就是把獎品摔沒了,有的跟頭會比這嚴重得多,哭,沒有用,爬起來,重新來過。爸爸給我講了很多故事,講了他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的故事,從來沒見他講這麼多的話。不過我的心情真的變好了,我知道,不管我怎麼摔,我的爸爸都會在後面把我扶起來,不會讓我受傷。太晚了,好困,親親爸爸媽媽,親親日記本,晚安……

  看到這裡,我的心一陣緊縮,像是風乾的橘子皮,想起鄒大媽的描述,「小真,裹在人群裡,看到了從樓上摔下來的父親血肉模糊的臉」。我不敢想像小雨遭遇的是怎樣的一種傷害。人生很多事情都是那麼不確定,有的時候幸福和哀傷,快樂和絕望就像是昨天和今天,快到讓你無法想像,甚至無法承受。徐強,這麼一個脆弱自私的男人在教給女兒要堅強,要摔倒再爬起來的時候,可曾想到第二天的自己會騰身從12層高的樓頂像一個優秀的跳水運動員一樣幾個空翻再一個跟頭,把自己變成一堆塗在地面上的肉泥?而小雨在寫這篇日記的時候又怎麼會想到,那個她堅信可以在後面扶起她、保護她不再受傷的如大樹一般的身體第二天就變成了蒼蠅在上面嬉戲飛舞的血肉模糊的一團?人生的悲慘和無奈不在於死或者生,而在於你所堅信存在的東西不存在,你所堅信不會改變的東西卻背叛了。我發現自己不受控制地鬱悶起來。我穿上衣服走出旅館,走向一個繁華鬧市的街區,周圍的嘈雜讓人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我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走進了小雨,我曾經的愛妻,這是否又算是一種悲哀呢?我再一次想起戴淑青的話,「原諒她……」原諒她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嗎?對她,對我,對所有想要正兒八經生活和戀愛的人來說,原諒真的就夠了嗎?

  街邊的潑婦在吵罵著自家的男人不爭氣,夜市的餛飩攤前一個面孔骯髒的男人抱怨著餛飩的個數不夠,擦脂抹粉的妖豔女子光著兩條半裸的象拔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整個黑暗的城市被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得到處鬼影幢幢,這些鬼影中有你,有他,也有我……

  第二天上路,準備回京,在外面一跑又是近一個禮拜了。我疲憊地靠在副駕駛的椅子上,昏昏欲睡。這幾天都沒太睡好。突然想起來什麼,我對大順說:「哥們兒,拜託件事情。」

  大順側眼看看我。

  「關於小雨的少年和童年,以及徐強的事情,在你將來的跟蹤報導中可否不要再提及?」

  大順沉默片刻,點點頭:「知道,我有分寸。」我舒了一口氣,合上眼睛,睡了一會兒,然後再去換大順,讓他也能適當休息一下,就這麼輪換開車,馬不停蹄,又是黃昏時分到了京城。大順把我安排在招待所,也回去睡了。我沖了個澡,躺到床上,幾夜的疲倦讓我一次性批次處理,一直睡到月亮和太陽接軌,周公蝴蝶統統不見,掛在牆上的石英表也轉了整整一圈兒才昏昏沉沉爬起來。

  洗漱完畢,我開始琢磨如何能找到小雨,這些日子,大順間或和京裡的朋友保持著聯繫,關於於正浩和小雨,沒有什麼更新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小雨至少現在還是完好安全的,但這種情緒下的揭發和舉報很有可能把自己搭進去,危險的隱患實在太大。看來唯一能配合我搜尋的就是公檢法部門了。我拿出那個中紀委調查組的名片,準備給那人打個電話,告訴他一些事情,包括小雨給我的保險櫃的鑰匙,和復仇的動機,看看他們是否有辦法,也沒準兒他們已經有了小雨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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