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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所有的道理只是藉口。丁小野和封瀾都很清楚,哪有那麼多虛頭巴腦的東西?不肯放棄等待,也不肯讓她別等,都是因為捨不得。

  第四年還未來臨,封瀾獨自去了趟察爾德尼。中途換乘兩次飛機,再坐客車、臨時搭客的小巴、進鄉的麵包車,最後才在山下看到阿穆瑟和丈夫特地開來接應她的皮卡。

  阿穆瑟真的就像丁小野說的那樣,大眼深邃,麥色皮膚,體態健康而結實,對比封瀾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風情,她的丈夫則是個長著小鬍子的高個子哈薩克族青年。兩人早接到了來信,對丁小野的「愛人」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和善意。

  巴孜肯大叔和老伴在山下的家裡等待著封瀾。奶茶在銅壺裡燒開了,炕上灑滿了迎接客人的奶疙瘩、包爾沙克、方塊糖、葡萄乾和杏。兩個孩子在屋外隨大嬸擠馬奶,不時掀簾子進來害羞地瞧瞧封瀾。

  巴孜肯大叔和女婿陪伴封瀾坐著聊天,大叔的話封瀾基本聽不懂,阿穆瑟丈夫的話她能懂一半。在他們的風俗裡,家裡有客時女人一般不上坑陪坐,只負責招呼奉茶,這點丁小野倒也沒有騙她。

  最基本的禮儀來之前丁小野都叮囑過封瀾,她知道牆上的掛毯叫「斯爾馬克」,馬奶必須喝夠三碗。那股味道封瀾一下子不能完全適應,第三碗下肚,她用雙手捂住碗口,表示不用了。

  這一家子顯然對丁小野極為熟稔,連帶著也沒把封瀾當外人。巴孜肯大叔很高興,話說得又多又快,他女婿的「翻譯」更讓封瀾雲裡霧裡,正笑得臉疼,阿穆瑟派進來的那個五歲的男孩子起了大用場。這孩子是全家人裡漢語說得最利索的一個,他告訴封瀾,他們說的是小野叔叔以前的事。

  封瀾問起了丁小野以前的生活,大致上和他親口描述的差不多。只不過在大叔他們嘴裡的丁小野,是個誠實、勤懇又聰明善良的「好孩子」,這和封瀾的印象稍微存在一點點的誤差。

  後來封瀾在大叔的熱情邀請下還喝了兩杯馬奶酒,相對于馬奶茶來說,這個比較對她的胃口。然後她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

  封瀾想讓大叔給她唱一遍他教丁小野的那首哈薩克族民歌。丁小野那個吝嗇的傢伙,只唱過一次,就再也不肯開金口。

  大叔絲毫沒有推辭,爽快地唱了起來。反正歌詞封瀾也聽不懂,丁小野唱的時候調子也亂七八糟,依稀就是這一首。她開玩笑地問大叔,是否年輕時也用這首情歌對大嬸吐露衷腸。這句話阿穆瑟的丈夫聽懂了,頓時就笑了起來,和大叔唧唧咕咕說個不停。

  阿穆瑟的大兒子孟沙解釋道:「這首歌是讚美察爾德尼風光的。」

  封瀾一愣,又問大叔是否教過丁小野別的情歌。大叔說,他這輩子最喜歡的歌就這一首。

  封瀾不說話了,馬奶酒的後勁讓她心中燒熱。

  飯後,阿穆瑟夫妻倆開車帶封瀾上山轉轉,陪同封瀾坐在車後的還有對她充滿好奇的小孟沙。一路上,封瀾看到了丁小野說的和草原接壤的森林、像雲流淌下山的羊群、說不出名字的野花,還有山頂開闊處歷史久遠的草原石刻。每到一處,她都拿來與丁小野說過的話暗自對照,仿佛他此刻就在身邊,在她耳畔細細解說,聲音低沉柔和,與她視線相對時,嘴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直到孟沙稚氣的聲音將封瀾喚回現實,他眨著睫毛長得驚人的大眼睛,說:「你就像小野叔叔說的一樣,除了頭髮。」

  封瀾笑了,丁小野離開察爾德尼時尚未認識封瀾,又怎麼會對一個小屁孩提起過她?孟沙見她不信,堅持道:「小野叔叔是這麼說的,我問他為什麼不娶我媽媽,他說他喜歡的女孩,就長你這樣。」

  阿穆瑟夫婦在前排咯咯地笑,他們對這件事倒是很看得開。經過了孟沙的翻譯和再次強調,封瀾才知道,丁小野確實提起過,他喜歡白皮膚、紅嘴唇、長卷髮、個子高挑苗條、身上香噴噴的女孩,不就活脫脫是封瀾的樣子?

  封瀾又喜又恨。恐怕第一眼看她的時候,丁小野那傢伙就起了賊心,偏偏打死不肯承認,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來埋汰她。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是餓狼遲早得扒下羊皮。看她以後怎麼收拾他!

  然而,丁小野逐漸被「揭穿」的謊言遠不止這一兩個。

  封瀾拒絕了阿穆瑟他們留她過夜的邀請,執意去了丁小野在察爾德尼的「家」。

  和巴孜肯大叔他們居住的帳篷不同,丁小野同樣位於山腳的「家」是一棟小小的紅磚平房,有著白色的牆和比屋子大許多倍的庭院,在主人離去之後,顯得孤單而整潔。

  黃昏時分,封瀾用丁小野留給她的鑰匙打開了院門,入眼的是一片凋零的向日葵和另一種封瀾不熟悉的植物,她猜想那就是丁小野所說的「貝母」,後院有一個牲畜圈,不過現在空落落的。

  丁小野誇耀的滿院子果樹也並不存在,正如阿穆瑟所說,他才不是偷姑娘的人,哪怕他願意讓姑娘偷他,說不定早成了孟沙的爸爸了。

  倒是院子的角落裡真的有棵蘋果樹,長得是不太好,眼下正是秋天,樹梢上掛著稀稀拉拉的果實。封瀾長久地站在那棵與她「同名」的樹下,捨不得摘一個果來品嘗,也不知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酸,酸得像她此刻的雙眼。

  丁小野是全世界最狡猾的騙子!活該被他欺騙的人跳不出謊言的魔咒。

  封瀾每次去看丁小野,依然不放棄從他嘴裡逼問出那句話,他還是咬緊牙關不說。以後她還會不停地問下去,雖然答案早已不再重要。

  蚌緊緊地閉著它的硬殼,那裡面有著柔軟的內在和珍珠的心。

  一直等到天黑下來以後,封瀾才進到了小屋裡面。多虧有著好鄰居,阿穆瑟他們把屋子看護得很好。封瀾幾乎摩挲過了屋裡為數不多的東西,他坐過的桌椅、他用過的杯子、他穿過的衣服,還有他睡過的床……這樣一來,仿佛丁小野在察爾德尼的七年也一樣從封瀾心間淌過。

  草原的氣候日夜溫差很大,白天封瀾只需穿一件薄薄的外套,入夜後一床被子都難以抵禦嚴寒。前半夜,封瀾瑟瑟發抖,快天亮的時候,她才溫暖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她夢到了丁小野的緣故,他抱她的力度讓她肋骨發疼。

  「讓我看看察爾德尼最潮的女人。」

  封瀾依言在他面前打開了自己,與此同時,她得到了他的蚌喂出的那顆明珠。

  她的「應許之日」會來的,為著那些流放的苦,最後的蜜才分外的甜。

  二十歲才得到心愛的洋娃娃,四十歲買得起俏麗的裙子,六十歲重遇初戀的人……這又有什麼意思?世上沒有無辜的愛人,光陰從未被枉費。她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趁還能愛的時候放肆地愛過。

  第二天,封瀾起得很早,她從淩亂的被子裡鑽出來,揉著眼睛推開那扇門。

  有個蘋果朝她飛來,封瀾險些沒接住。這時她看到了自己右手無名指上多出來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根深褐色的長髮,在她指間纏繞數圈,打了個死結。

  封瀾抬起手,在晨光中端詳她的「戒指」。細而韌的髮絲仿佛陷入了皮肉之中,再順著血液流動的脈絡一路延伸,直至纏進心底。

  然後她才透過張開的手指癡癡看向蘋果樹下的人。

  「能不能收起你饑渴的眼神?」封瀾送出的戒指在丁小野手中熠熠生輝,一如他的笑臉。

  他說:「早啊,老闆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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