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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有一個怪毛病,坐什麼車都不能打瞌睡,他極其佩服那些能夠安然地打著瞌睡的人。

  此時,他對著王校長的後背坐著,看不見校長臉上微現的得色。他計畫的是從上海回來後,那一筆獎金,應該交家裡,然後去已經談好的建築隊,做兩個月小工。最好仍舊回學校睡,在學校吃,做兩個月的活計,可淨得三千塊。

  從上高二開始,他一直找的就是這一類的體力活,對家人則說是暑假給初中生補課、搞家教。其實家教請的人少,也沒有多少錢,人家通常都願意出高價請一中的同學,高級的則找師範院校的學生。

  建築隊的活兒,雖然不是他這種細皮嫩肉的人幹得了的,但那是最可以賺錢的去處,只要捨得花力氣,賺筆讀書生活用的費用,是不成多大問題的。

  對於他這類出身的人來說,還能苛求什麼呢?

  現在,他不但要為自己考慮,還捎帶了妹妹,因為她是個女孩子,做什麼都不能像他那麼方便。尤其是今年,上大學不成問題了,可是開支一下兒出來了,需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不然念不起。

  每年的假期,他都在忙這些活計,不可能一心一意對付功課。每在複課後的摸底考試,他都要掉下老大一塊來,對課本不免有點生疏。出題老師仍像是裝在象牙塔里長大似的,出的題一年比一年刁、偏、怪、難,不用足功夫,別想剮開那些個死肉。虧得自己一直是前十五名,按照往常百分之七十的錄取比例,肯定可以走,而且能走個不太差的學校,這便夠了,能走就足以使他滿足,鄉下人起步時不必心太大,將就著過得去便成。目前只要少交一點學費,獎學金不錯,甚至可以免費,自己找個工打打,連妹妹也一起負擔掉,那就是上帝和他感情鐵,是他的親哥哥,體諒到了自己的苦心。因此他並不太在乎能考上哪所大學,實在差一點了,將來也不是不可以報考更高級的學校。理想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妹妹翠瑤倒也沒有辜負他的捎帶,一直很爭氣,門門比自己出色,他為她吃點苦,很甘心。如果知道現在的翠瑤被父母逼婚,早已離開學校,他肯定坐不住,心裡更不會如此寧靜了。

  這一次,翠瑤和大學生王鴻陸之間隔著她哥哥,她那顆心尚且有點忐忑。對她來說,"大學生"三個字,字字放光,她永遠可望而不可即。

  出生于農村的孩子,哪一天能考上大學,做名大學生,才意味著命運的徹底扭轉,自此大小算一個人了--仿佛從前都不是人,被什麼東西一指,點鐵成金,不是人的,多少也成了點人的樣兒。"大學生"便做了中國鄉村人的圖騰、牌坊。它象徵著你取得了進入城市的合格通行證,脫離開腳底的土地!

  翠瑤自小是這樣被人灌輸的,苦難只使她心高氣傲,也讓她孤立在熱騰騰、鬧哄哄的世界之外,眼裡心裡都是課本、習題。可是現在,荒唐的婚姻把她鎖在了土地上,除非她有能力飛刀斷綁,不然就無救!

  她暗自歎息著,心中有多少話想單獨對三哥講,但她怎能說得出口?

  兩小時後,車到上海。報到是在碧水山莊。

  那是一個園林式的莊子,一條名為"小西湖"的河流蜿蜒穿過,窄窄的、長長的,銀鏈子一樣晃蕩。它的上方綠蔭如蓋,鳥鳴啾啾,浮著薄薄一層洇入草綠的水氣,把天地化成一派煙水交融的空濛。

  亭廊橫跨水面,背後有塔,塔後是樓,樓上遠遠地飄送琴音,從水上輕輕拂來,犁開道道細密的紋波,吹面如雨,像靜夜中的新月,在江面破碎,點點鱗片洋洋泛開,訴說著心底的情話,那話兒輕柔得叫人倦懶欲睡,神魂便隨之而迷醉……

  他們為能住在這樣的佳境勝地,情緒高亢,下車後,腳步都變得輕快活泛了。

  按著通知上的指示,五個人來到預先訂下的大酒店。

  預訂是幾天前就辦理妥當的,但誰也沒有料到,臨時會多出一個翠瑤,酒店裡安排不下。求情時,酒店小姐的臉,板得刀都砍不出痕來,一勁兒搖頭,說:別廢話,不能安排就是不能安排,一間空房子也沒有,找誰都沒有用,只能去別處看看。

  沒辦法,丹林只好考慮讓翠瑤單個兒住外邊。跑了一家才知道住任何賓館都需持身份證辦手續,沒有這個哪裡也住不得,而王校長又只能在這家賓館裡為她擔保,出了門誰也不認。

  翠瑤一急,淚水就下來了,越發覺得自己命賤,比小貓小狗還慘。

  可不嗎?如果是只貓兒狗兒,大街小巷,哪裡不能將就幾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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