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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89.巷子

  第二天我一覺醒來已經下午了,蝴蝶和五個孩子都在扯呼,一張臉挨著一張臉,每張臉上都蒙著一層塵世的光亮和人間的安逸,讓我心裡暖融融的。

  我趴在窗戶上,看見母親正用一張舊毯子把一堆煤末子遮起來,再壓上石頭。10年不見,母親確實老了不少,頭髮全白了,腰也彎不下去了。

  我走出院子,母親轉過身,笑了,笑容半是黑半是白的。母親匆匆洗了把臉,說要帶我去衛生局「報個到」,我才想起我是有單位的,我原本是衛生局的幹部,是衛生局的下屬單位,大灣麻風院的院長。我心裡又意外又驚喜——但也有點緊張,有點怯場!我說:「媽,過兩天再說吧!」母親說:「先報個到嘛,讓人家知道,咱們還活著,咱們回來了!」

  我實在不想這麼快就出門,我還沒做好見任何人的心理準備,我堅持說:「媽,還是過兩天吧。」母親向來是固執的,說:「先報個到,表示咱們心裡還有單位,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你想了沒有,老婆娃娃一大堆,以後怎麼辦?」是呀,老婆娃娃一大堆,一人一張嘴,要吃要喝,這些問題我確實沒顧上細想,甚至壓根沒想,我只以為,把他們帶回來就算成功!其它的事情真的沒怎麼想。在縣城,一個人有戶口有工作有工資才能有飯碗,我好像把這些基本常識全忘了。

  在蝴蝶穀,我已經習慣了什麼心都不操,沒吃的沒喝的沒穿的,找蝴蝶,蝴蝶是主心骨。現在不同了,回到縣城了,得找我杜仲了!我是丈夫!是父親!這有些意外,有些突如其來!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想像成「父親」!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在蝴蝶谷,孩子們叫我爸爸,從來沒叫過我「父親」。我覺得「爸爸」和「父親」根本不是一回事,爸爸是爸爸,父親是父親,我爸爸也是我父親,而我只是大雪小雪他們的爸爸,絕不是父親。我當不了父親,父親兩個字,我覺得太大。

  幸虧我還是有些理智的,我不想這麼沒出息,我決心一切聽母親的安排。出門前,我去廁所裡蹲了一會兒,不是為大便,而是為小便。只有像女人一樣蹲著,才能困出最後一滴尿。出來後母親已經找好了父親穿過的幾件衣服,讓我換上。毛衣裡面竟還保留著父親身上的味道!外衣是四個兜的滌卡制服,是父親平時捨不得穿的一件衣服,我還有印象。我不想穿,問母親有沒有別的衣服?母親堅持讓我穿,我只好穿上了。然後人模人樣地就跟著母親出門了,像一隻還沒長毛的老鼠出洞了。巷子裡有好幾個煙筒在冒煙,濃煙直往下飄,一看就是煤煙。我不能不蒙住嘴和鼻子,儘量忍受著。

  我遇見的第一個人會是誰呢?我想,整整10年沒見人了,大家以為我死了,現在突然冒出來了,冷不丁面對面,能把人嚇個半死!好在碰見的幾個人,不是年輕媳婦就是孩子。他們只跟母親打招呼,並不認識我。

  不遠處,有兩個男孩在彈玻璃球,我遠遠就聽見了玻璃球碰撞的聲音,淚盈盈的,震得我心顫。我覺得,其中較矮的那個男孩是我,小時候的我!我不由放慢了腳步,此時我聽見比「我」高半頭的男孩在罵「我」:「狗日的你耍賴,我日你媽了個X!」這句髒話還在!沒讓文化大革命「革」掉!這一句髒話簡直能頂得上半本子《千家詩》。我還想聽到更髒更髒的話,但是,看見有人來,他們噤住聲不玩了,歪著頭等我們走過去。走過去之後,我還不由地回頭看著他們,尤其是「我自己」,我看見,「我」羞得耳根都紅了。

  我邊走邊念叨,原來這10年間,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並沒有讓生活止步,也沒把所有的髒東西、壞東西、封資修的東西都「革」掉,看樣子革命和生產、革命和生活可以兩不誤,拆房揭瓦、挖煤採礦、嫖風浪蕩這類事情照做不誤。那兩個孩子有八九歲了,和我們的大雪差不多,這不是表明,就是在運動最緊要最熱火朝天的關頭,還有人在偷情在親嘴在交媾嗎?哪個孩子後面不是一幅狗男女尋歡圖呢?這樣一想,我在蝴蝶穀裡的所作所為就沒一丁點兒稀奇之處了。這倒讓我有些失落。

  我發現巷子比原來短了一倍,記憶中的巷子要深得多,而現在,沒走幾步,就到頭了。在巷口,我謹慎地收住腳,就像被街上的光亮一掌推回來了。我看見上百人正從西邊向東邊走來,腳步聲像滾滾潮水一樣流過來了,他們頭頂有隨風飄揚的旗幟和大大小小的標語,他們的人影還是模糊的,笑容已經很清楚很清楚。他們歡天喜地、豪情萬丈的樣子,讓我感到無地自容,鼻子裡的煤煙味突然就濃烈了無數倍,要麼就是我的嗅覺突然靈敏了無數倍,我尿了,剛才明明尿完了,此刻又出來一大把。我不能不打退堂鼓了,我說:「媽,咱們先回吧!」不等母親同意,我就掉頭走了。母親跟著回來時,滿臉無奈和憂慮。我能想像,我身後那一串濕濕的腳印怎樣染髒了母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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