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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最後這三個字,父親是一定不會省略的,在我的印象中,這三個字總是浸滿口水,有些含混不清,有些悲喜交加,就像八股文裡面固定的自鳴得意、明知故問式的反問。這種時候我總是很緊張,頭皮會突然一麻,因為,終於盼到頭了,同時又最擔心,怕父親話鋒一轉,還有一大堆話。所以,「頭皮一麻」,是一顆還沒有滾出來的眼淚,是一聲還沒有喊出口的驚喜,是一絲預先到來的眩暈。如果父親話鋒一轉,又開始嘮叨了,那麼,頭皮發麻就只是災難的開始,還有底下,還有洪水!上下加起來應該是「上麻下躥」了!

  不過,這種時候我總是隱隱有種快感,好像我終於有辦法、有能力制裁父親了。你可以想像,當我的腳底下聚著一汪冒著熱氣的尿液時,父親和母親會是什麼心情?當尿液映黃了父親和母親的臉,當母親的眼睛像刀子一樣盯住父親時,當父親的聲音裡顫音越來越多時,我才發現,自己是有力量的!我用自己的方式報復了他們,教訓了他們!我還會進一步推想,自然地得出另一個結論,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用死,給他們以致命一擊!我不用子彈,不用刀槍,我用死,用自己的死。我死了,他們會是什麼樣子!這樣的想像會令我快樂,會讓我禁不住大笑不止。

  我有個至今也說不清的習慣,每次當著父母和兩個姐姐的面遺出尿時,我反而會像死豬一樣坐著不動,他們終於允許我離開了,我卻坐著不動,他們越是說:「去,去,快去!」我就越是生了根一樣地埋頭坐著,直到父親或母親硬硬把我提起來,推出門去。把剩下的半截子尿尿掉後,我也總是主動回到黑屋裡去。

  真是死沒出息!那麼,在父親眼裡,怎麼才算出息?父親始終懸而不議。我有我的理解。或者說,我有自己的想像。我經常看見,自己確實「出息」了,自己身為「大官」從外面高頭大馬地回來了,而且是那種「帶兵的」(這個詞,是從父親嘴裡學來的)大官,密密麻麻,身後全是兵,兵呀、車呀、馬呀,塞滿韜河縣城,塵土飛揚。縣城的街道是由西向東傾斜的,我的部隊總是從東側入城,向西挺進,漸行漸高。最前面,騎著一匹棗紅馬的那個人是我,我看見街兩旁全是人頭,我認識的人都在裡面,我的同學、老師,還有另外一些人,比如小天鵝、乾爸、乾媽、貧協主席,有時還有死去的兩個姐姐杜琴、杜梅,還有彩雲,還有舅舅家豆腐坊裡給我舀過豆腐腦的那幾個人,所有的人都滿面塵土。

  塵土遮不住他們的微笑和謙卑,我威風得一塌糊塗,我向大家頷首致意,我想儘快見到年老的駝背的父親和母親,我要讓他們看看,「出息」和「名譽」兩個詞是怎麼合二為一的!這個幻覺有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任何瞬間,課堂上、路上、夢裡、夢外!那時候我打死也想不到,我最終會「出息」成一個麻風病醫生!如今連做個麻風病醫生都不行了!

  69.飛機

  你把我打斷了,我想不起剛才講到哪兒了,讓我想想,噢,講到給大叔守夜了,那就接著講?好吧,接著講,接著講我的東宮和西宮。

  前一天晚上小天鵝在篝火邊坐了一夜,把瞌睡都攢下了。她哭著哭著就沒聲音了,頭就一栽一栽的,我說:「小天鵝,睡吧,躺下吧。」小天鵝一點都不推辭,立即就枕在我伸出的右腿上,一躺下就扯起了呼。我心裡想,真是個娃娃!蝴蝶始終坐在羊油燈旁,斜著身子,辮子搭在乾草上,鼻子一吸一吸的,時不時挑挑撚子,撚子就劈啪作響,好像那是她自己的特權,不容別人插手。

  我說:「蝴蝶你也躺躺吧。」她一聲不吭,固執地背對著我。我也就不再勸她了,我抓起她粗粗的辮子,捏在手上,不讓她知道。我有時也看一眼她弓著的脖子,數著白白的脖子上那些略顯繁多的茸毛。我是逆著半高處的羊油燈的燈光看的,所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見有些茸毛是彎曲的。她的鼻子一吸一吸時,脖子也會一抽一抽,像一個在月光下獨自哭泣的幽靈,我真想伸過手去好好地撫愛它。我稍稍歪歪頭,還能看見她尖尖的乳頭,她弓下身子撥撚子的時候,兩個乳頭就讓衣服勒倒了。我忍不住會拿她的乳頭和小天鵝的乳頭做比較,我覺得,她的乳頭像刀把子,小天鵝的乳頭像饅頭,都是用白麵做的,小的比大的有味,大的比小的經吃,小的讓我嘴癢癢,大的讓我手癢癢。你看我夠壞的是不是?我這種壞就叫蔫壞對吧?其實要說我壞,那也是最近這一兩天才變壞的。

  準確地說,是昨天那幾十隻野豬跑掉之後開始變壞的。那個黑鴉鴉的方陣沒有把我的屎和尿嚇出來,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發現我比以前壞了,比以前敢壞了。以前我不算壞,可能是因為我沒膽量壞,一個動不動就屁滾尿流的人,能壞到哪兒去?想壞也壞不了,想壞沒有壞的本錢、沒有壞的脾氣。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有些得意揚揚,我覺得,我就要壞!我能壞!我想壞就可以壞!我是個男人,我身上長著把把,我那個討厭的毛病已經好了,我為什麼不壞?我甚至想,壞可能正是健康的標誌呢!一個健康的人大概一定是壞的,一定是不安分的,一定是充滿佔有欲的!一個曾經有病,重拾健康的人可能加倍的壞,加倍的不安分,加倍的充滿佔有欲!比如,現在我就想把蝴蝶從腰上攬過來,把她像一枚著霜的野果子一樣含在嘴裡!不管小天鵝吃不吃醋,不管那麼多!當然,我也知道大叔的屍體躺在眼前,我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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