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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都屏住氣,盯著它。還是一模一樣的黑蝴蝶,身軀碩大,翅膀展開,與陽光形成一種折射關係時,就泛出孔雀綠的光澤,還有一些或金或銀的金屬光澤。它落在水面上是要洗澡嗎?是因為空氣裡太熱,受不了水的誘惑?它試探了兩下,果然落在水面上了,身後立即蕩出一片波紋,扇形的波紋,它好像真在游泳!小天鵝和蝴蝶二人,連氣都不敢出了,看呆了。我側著頭從低低的水面上看過去,發現蝴蝶比實際上大了許多,翅膀上的孔雀綠也更顯眼了,超過了黑。緊接著,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水面上的蝴蝶突然要飛起來,很勉強地飛離了水面,離開水面不足半尺它又掉下來了,掉下來之後,姿勢與剛才卻完全不同了,頭朝下,翅膀搖擺著,似乎變了個姿勢,在仰泳!其實是在苦苦掙扎!我們睜大眼睛看著它,等它翻過身。

  可是,它的翅膀完全被濡濕了,翅膀已經變成它的負擔了。它身後的扇形波紋也消失了。我覺得這實在太奇怪了,沒看到任何外力,落在水面上不到一分鐘,就迅速死去了。水面上的那一層翅膀,很可能都經歷過這樣的過程!不過,眼前的這個大蝴蝶是有頭有尾有身子的,而水面上的那些翅膀,怎麼就只剩下了翅膀呢?我問蝴蝶,蝴蝶說:「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沒搞清蝴蝶落在水面上立即死掉的原因。但是,我也發現,蝴蝶穀裡,這種奇特的蝴蝶並沒有因此減少。我特意考察過,這種蝴蝶,只有小湖上方這個溫暖的小谷地裡才有,其活動範圍充其量大概只有1000平方米。我把它們叫「孔雀蝶」。

  看完蝴蝶,蝴蝶和小天鵝去林子裡換了衣服,蝴蝶穿著戲服,小天鵝穿著野麻織成的白色長裙,兩個人搖身一變,都像天仙一樣漂亮。

  我們就急忙回去了,我們心裡牽掛著大叔,尤其是我,真擔心大叔已經走掉了。還好,大叔仍然安靜地躺著,原先是什麼姿勢,現在還是什麼姿勢。但是,大叔的臉色似乎比先前亮了些。我坐下來給他號脈,脈象似乎有變化,比先前有力了,但也比先前浮了。蝴蝶在一旁叫著「爸爸,爸爸!」大叔果然聽見了,眼皮動了動,終於睜開了,首先看見了我,目光迅速一亮,又迅速暗下去了,然後吃力地說:「你來了——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說:「大叔,等你病好了,咱們一齊走。」

  我說不清他是不是笑了一下,可能是想笑但沒有笑的氣力,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我不行了——」蝴蝶急忙喊:「爸爸,爸爸!」大叔閉上的眼睛又睜了一下,算是勉強看了我一眼,說:「讓蝴蝶,讓蝴蝶——」這是大叔說出的最後三個字,這之後大叔就完全昏迷了,而且開始只吸氣不呼氣,瞳孔也漸漸散開了。整個下午,大叔都處在彌留之際,天黑前終於咽氣了。蝴蝶哭得死去活來,小天鵝同樣哭得死去活來。看上去真的像姐妹二人了。

  當晚,我們三個坐在柔軟的乾草上,為大叔守夜,我在中間,小天鵝在右,蝴蝶在左,大多數時候,兩個人不是靠在我身上,就是躺在我懷裡。大叔頭前麵點著一盞羊油燈,放著尖尖的一碗黃米乾飯,時不時有蒼蠅落在上面。大叔下葬前燈是不能滅的,我們守夜的一大任務,便是不讓羊油燈滅掉,燈滅了,大叔到了那一世眼睛就是瞎的,就看不見近在眼前的黃米乾飯。

  可是,小天鵝和蝴蝶畢竟是孩子,後來都睡著了,左一個右一個,一個枕著我的左腿,一個枕著我的右腿。我腿子再酸也定定坐著,撥撥羊油燈的撚子,趕趕兩張臉上的蚊子,毫不怕羞地研究著兩個人的身體,從高處看到低處,再從低處看到高處,看著看著就把自己看成一個國君了——兩個人給我生一大堆孩子,孩子又生下了更多更多的孩子,不就是一個十足的國君嗎?我不就是一個開國皇帝嗎?小天鵝不就是東宮嗎?蝴蝶不就是西宮嗎?任何一個國家不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嗎?這當然是個笑話,但不見得就沒有一點當真的成分。

  你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我一個人,獨自坐在那樣的大森林裡,坐在那樣一個20多年都沒被外界發現的世外桃源裡,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想像自己有可能再待20多年,20多年之後,還會有20多年,甚至300多年,永遠不被外人知道,永遠是一個獨立王國!你想一想,這種幻想裡,有沒有一點認真的成分?我甚至想,到時候可以給我父親杜益三追認個「皇太極」,但是這個想法一出來,就遇到了麻煩,因為我相信,父親一定會「誠惶誠恐」,一定會「堅辭不受」,父親一定會首先要求,給我的爺爺、奶奶和伯父以合適的位置,這樣難得的「名譽」,他自己怎麼可能獨自享用呢?你看看,想到這一層時,我已經搞不清這個幻想裡到底有幾分玩笑幾分認真了!

  68.名譽

  「『名譽』這個詞,你父親常說嗎?」我又有機會打斷杜仲了。始終在閱讀這本書的親愛的讀者朋友,請原諒作者再一次站了出來。

  名譽,出息,這兩個詞,是父親的口頭禪。父親每次講完那個故事,就要發一通關於「名譽」和「出息」的議論。當然,每次都是那幾句話:「一個家庭,一天之內被斬盡殺絕了,這個家庭的名譽也就喪失殆盡了,這個家庭,如果還有一個人活著,他就不能不考慮『恢復名譽』的問題,怎麼恢復?時代不同了,天下太平了,新的時代用足以消化鋼鐵般的腸胃把舊時代的恩恩怨怨消化乾淨了,作為這個時代裡的家庭和個人該怎麼辦?可以肯定,報仇這種方式是不能用了,把牙打掉往肚子裡咽,只能這樣了!但是,你們並不是沒事可做,你們想一想,你們該怎麼辦?」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後,父親就很自然地引出了另一個詞,就是「出息」!父親對「出息」的解釋,比對「名譽」的解釋簡單明瞭:「將來,你們一個個出息了,咱們家的名譽自然就恢復了,不用一兵一卒就恢復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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