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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43.白樺

  杜仲沒回來,我的心,就像欠火候的豆腐一樣,提不起來。杜仲要是連著三天不回麻風院,我不敢保證我有信心活到第四天。治好病,再處決,對法院來說,這可能是個規定,對我顧婷娥來說,又有什麼意思呢?終究躲不過一死。再說,就算政府允許我活,我也不見得願意活。把好朋友一石頭砸死了,這事情確實是我做的,就算治好麻風病,殺人的事實也改不了。我想,如果一件確實發生過的事實,通過幾年的打針吃藥,有辦法讓它變成假的,像夢裡面發生的事情一樣,我就等,多少年都等。

  可是,沒這個可能!我是麻風病,這也許真能治好,我是殺人犯,吃多少藥都變不了。我承認,這幾天我沒多想這個問題,可是,突然間想起來時,就覺得自己多活一秒鐘都臉紅。麻風院裡又是這麼個樣子,一座好好的院子說燒就燒了,吳鶴聲和陳餘忍突然就死了,大家都還裝得平平靜靜,就像死了兩個蚊子一樣。可我覺得吳鶴聲和陳餘忍變成一萬個吳鶴聲和陳餘忍了,凡是有空氣的地方就有吳鶴聲和陳餘忍,一抬頭就能看見。

  要說變化,也是有的。田淑蘭話少了,有時候會歎口氣,蘇四十把她叫了去,大半天沒回來。也有一個人沒睡懶覺,大個子伏朝陽!他就像一個雙面人,搖身一變就是一個樣子,上午帶大家放火燒上灣的院子時,是革委會主任的樣子;下午,大家都在睡懶覺,他冒著雨走出院子,像個小偷一樣躡手躡腳的,又是一個受委屈的中學生的樣子。天快黑前他才回來,還是躡手躡腳的,兩條長腿像蜘蛛的腿子一樣。他進了院子,竟然破天荒地朝女病區走來了。平時,他幾乎不挨近女病區。我一看,急忙鑽進被子裡。他果然站在我們門邊,猶豫了一下才敲了門,聲音很輕。「誰?」燕子問。「我,開門。」

  伏朝陽的口氣裡沒一點兇狠勁兒。燕子下去開了門。我繼續假裝睡覺。我聽見伏朝陽問:「燕子,白樺樹上的字,你們見了沒有?」燕子老實答:「早晨,我們看見過。」伏朝陽焦急地問:「怎麼沒有了?」燕子說:「我們再沒去,也沒告訴別人。」伏朝陽的聲音還是柔和的,甚至是脆弱的:「你沒撒謊吧?」燕子說:「我向毛主席保證!」燕子的保證很頂用,伏朝陽轉身走了,沒有拉門,也沒有從臺階上繞過去,而是直接從院子裡穿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燕子去了溫泉那邊。我們找見了那兩棵白樺樹,上面的字確實沒了,是用刀子剜走的。白樺樹的樹皮像紙一樣薄,一層一層的,很容易就能剝掉。不過,我記得那兩句話中的一句是:我見過毛主席,為什麼會得麻風病?另一句是:我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紅衛兵,如何如何,反正沒任何問題,他怎麼會驚慌失措呢?

  44.告別蝴蝶

  天亮後,我就焦急地告別了一家三口。大叔和蝴蝶一直把我送到崖頂上。我要求父女倆完成一個任務,就是勸說大媽讓她同意一家人一同出山,「綁也要把她綁下山!」我準備拍馬離開時,看見蝴蝶突然淚汪汪的,我說:「蝴蝶,大哥一定回來接你們!」她又笑,淚汪汪地笑,說:「你走吧,大哥,我們等著你。」我自己也淚汪汪了,但還是狠了狠心策馬離去。

  快到上灣了,沒聽到黛玉的叫聲,我覺得奇怪,聽見馬蹄的聲音,黛玉應該咬幾聲才對。我猜,譚志和房愛國可能把黛玉收拾了,那才好,有狗肉吃了。再後來,我就看見了那一大堆亂蓬蓬的灰燼,這讓我的眼睛很不舒服,好像走錯地方了。我使勁眨眨眼睛,灰燼變得更清楚了,毫無疑問,那就是原來的院子,周圍的那些樹有的完全燒焦了,有的只剩下半截黑禿禿的樹幹,有的半黑半綠,灰燼好像還在冒煙,細看時才知道是濃濃的濕氣,說明院子是昨天燒掉的。小公馬自己停了下來,不往前走了。我下馬,走到原來是院門的地方,感覺天空被燒出一個小小的缺口,永遠都癒合不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現在不怕面對任何事情,我勇敢地躍馬馳往下灣。

  到了下灣,我看到大家都好好的,眼神還是昨天的樣子。譚志和房愛國穿著普通的白大褂,和病人們混在一起,有說有笑,伏朝陽默不作聲地坐在臺階上,憂心忡忡,絲毫沒有革委會主任的架勢,蘇四十及時從屋裡出來,用明顯向我示好的表情看著我,我看到我這麻風院院長的地位此刻才算確立了。我還看見了婷婷玉立的顧婷娥,她和燕子站在西邊的臺階上,頭髮巧妙地盤在頭頂,脖子上還圍著條綠頭巾。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她臉紅了。

  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舞臺上幫著拉幕的情景,一齣戲要結束時,我抓著紅絲絨的幕布,藏在幕後面,快快地從一邊跑向另一邊。她臉紅的樣子,是那麼清晰,臉紅的過程全部都讓我看見了,這讓我大受感動。我腳底下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我也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蒼天作證,我對她的愛情至死不渝!我永遠愛她,她是麻風病和殺人犯我也不怕,或許正因為這樣,我才更加愛她。

  我把譚志和房愛國叫到中院,問他們上灣的院子是怎麼燒掉的?還出過什麼事?他們把經過原原本本對我講了,我倒沒什麼吃驚的,心想上灣的院子燒掉也好,醫生正好下來和病人同吃同住。我心裡燒乎乎的,安靜坐一會兒都做不到,好像昨晚上喝過的鹿血酒此刻才起了作用,我想做更大的事情,想像黃繼光歐陽海等英雄人物那樣做一點大事情。我就對譚志和房愛國說,我想從麻風病人身上取一點肉下來,植在自己身上做試驗。譚志和房愛國立刻臉紅了,一聲不吭。我越說越激動,幾乎喊起來:「從今天開始,咱們要向傳統觀念挑戰,向世人證明麻風病沒那麼可怕,麻風病人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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