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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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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湯端來的時候,開始下雨了。已經有四五天沒下雨了,該下了,可是,我擔心這雨下個沒完,我怎麼回麻風院?在這兒待上一兩晚上,倒是我樂意的。 不費吹灰之力,老傢伙吳鶴聲已經死了!他一死,那幾個醫生,就好管多了。下灣那邊,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伏朝陽還是個孩子,鬧不出什麼大事來。蘇四十,也比我原來想像的可愛得多。顧婷娥總不會再自殺的。但是,我還是想把這一家三口帶上,快快回麻風院,回去後我要動員譚志、房愛國和陳餘忍三人搬到下灣去,和麻風病人同吃同住,我還要帶領他們,下大力氣研究麻風病,爭取儘快找到根治麻風病的辦法。我甚至打算回縣城,把衛生局的放映機借來,給麻風病人放電影。我從來沒像此刻這樣,對麻風病人充滿責任感。 蝴蝶還端來了別的菜,苜蓿瓊瓊,把苜蓿葉子和麵放在一起蒸熟,再拌上調料,我在舅舅家吃過,好香好香。還有一大盤野兔肉,裡面有野蒜和蘑菇,蘑菇吸油,吃起來和兔肉一樣香。還有一碟鮮黃鮮黃的像上過色的雞蛋。雨簾把菜的香味擋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濃得化不開。大叔站起來硬要離開,大媽也不進來,只讓蝴蝶陪我,一問,才知道他們怕傳染,平常他們也從來不和蝴蝶一起吃飯。蝴蝶沒吃過媽媽的奶,而是吃一隻岩羊的奶長大的。 我費盡口舌給他們講挪威醫生漢森的故事,但他們死活不信,我只好妥協。「都是我做的。」蝴蝶說著,大大咧咧地喝著蛇湯。我現在才看清她的臉,白白的皮膚,細細的汗毛,眼睛亮亮的,嘴巴大大的,像森林裡的植物一樣健康自然。她喝完一口湯,發現我在仔細端詳她,並沒有不好意思,咧嘴一笑,問:「你怎麼不吃?」我從來不吃蛇肉,就喝了幾大口蛇湯,邊喝邊說:「真香,真香。」她很得意,抬頭對我笑著,笑得又開闊又自然,和原野上的風一樣。「你真要帶我出去呀?」「我要把你們全家都帶出去。」她歪著嘴,第一次顯出不高興來:「我媽死活都不出去。」我說:「我勸她。」蝴蝶說:「你勸不動!」我不得不抬頭看她,我感覺她的情緒起了很大變化。果然,她在哭,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石案上。我又慌亂又心疼,說:「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們都帶出去。」她用手背來回抹著眼淚,說:「我爸我媽要是不出去,我也不出去,他們要是死了,我也死!」 38. 早飯是一碗小米粥,一個摻了菜葉的雜面饅頭,麻風院裡的生活一點不比外面差,甚至還略強一些,有人說:「咱們是吃供應糧的國家幹部。」說實話,也還真是這樣的。和舊社會,和麻風病人被活埋燒死相比,現在,確實好到天上了。我打算好好地活著,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反正已經是殺人犯了,再後悔也沒用,政府哪天要處決我,我高高興興死了就行,死前有這麼一段日子,認識這麼多同病相憐的麻風病人,還知道有個男人從小愛著我,是不幸中的萬幸,我下決心再也不尋死覓活了。 吃早飯的時候,看見了所有的麻風病人,伏朝陽還是不說話,一點沒有革委會主任的樣子,好像從早晨起來到現在,把革委會主任這個茬忘乾淨了。他是自己排隊打飯的,整個人好像還沉浸在一個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心事裡,人在麻風院,心在很遠的地方。打上飯之後,端上去院子外面了,他靠在院門口,只能看見半個身子。蘇四十是惟一不排隊的人,他坐在臺階上,打著哈欠。田淑蘭從廚房裡出來,用一個木盤子端著飯,兩根筷子齊齊地搭在盤沿上,好像還有一小碟鹹菜。 她端著盤子向蘇四十走去時,大家就像沒看見一樣,看樣子多少年來都是這樣。蘇四十好像從來沒正眼看過我,對我不鹹不淡,但目光偶爾碰在一起,他也顯得很溫和。我相信他對我有好感。一到吃飯的時候,我就想起後院的猴子。田淑蘭總是打發萬福去給他送飯,當然不是用盤子端著,而是一手端碗一手拿饅頭。幾天來,猴子一直靜悄悄的。在後院裡喊一聲,前院應該能聽見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猴子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只記得他的一個聲音:「上呀,上呀!」我想找機會向蘇四十求情,把他放了,我決心今天一定求蘇四十把他放了。 吃完飯,洗完各自的碗,太陽就把院子差不多照全了,整個院裡亮堂堂的。他們都說我是個有福之人,給麻風院裡帶來了好天氣,森林裡的天無三日晴,可我來了之後還沒下過一滴雨。我和燕子回到房間,我對她說,我想求求蘇四十,把猴子放了。燕子使勁搖頭,燕子說:「進去的人,沒人出來過。」燕子還說:「不管誰進去了,從來沒人求情。」我這才相信,事情沒我想像的那麼簡單。但是,猴子是因為我進去的,我是他的災星,我來了,他進去了。聽說他才20出頭。我還是想試試,但我也沒有膽量。不知為什麼,蘇四十看上去是個很溫和的人,像大哥一樣,但大家都怕他,從骨子裡怕,我剛來,也怕。我坐在窗邊,朝蘇四十的房間看去——我實在想試一試。 這時燕子過來爬在我身上,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讓田阿姨去說。」是呀,求他,還不如求田淑蘭呢,沒多久,田淑蘭回來了。我給她一說,沒想到田淑蘭面有難色:「他不會給我面子的,進去的人還沒一個出來過的。」為什麼進去的人,就不能出來?後院既然是專給重病號建的,重病號的病情難道沒有減輕的時候?一個例外都沒有?那和停屍房有什麼區別?這些問題我是問不出口的,因為,沒人願意談後院的事情。 我還是想試試,田淑蘭同意我親自試試,她笑著說:「你的話,他可能聽呢!」他的門半開著,我推門進去,見他躺在炕上,吸著煙。看見我進來,一點沒驚奇,還是躺著,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我說:「蘇大哥,我想求你個情。」他坐起來,說:「你說。」我心裡特別緊張,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猴子是因為我,才——」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還是溫和的:「這個呀,我知道了。」我臉紅了,還不認輸,說:「我心裡總有點過意不去。」他的聲音變硬了:「你怎麼知道他進去就不出來了?你才來了幾天?」我嚇得快尿褲子了,說了聲「對不起」就急忙退了出來,下臺階的時候,腿子一軟差點跪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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