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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為什麼?」

  老人又不出聲了。

  我立即有了個猜測,這是一對露水夫妻!夫妻兩人同時得麻風病同時被趕進山裡的可能性有,但很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分別被趕進山裡,然後相遇了,從此相依為命——我心裡已經有了這樣一個故事。麻風病人是禁止結婚的,更別說野合。他們不願出來,可能還是因為對外界的懼怕。

  我把這個猜測說出來了,老人沒有否認。我就說:「大叔,你別擔心,我是麻風院院長,我會保護你們的,承認你們是夫妻;你女兒可以留在麻風院裡,也可以下山找個事情幹。」他答:「那就下去跟大媽商量一下。」我急忙再給他打氣:「現在和以前大不一樣了,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三座大山被推翻了,人民當家做主了。咱們這樣的麻風病高發區還成立了麻風院,麻風院是縣衛生局下屬的一個機構,醫生都是領工資的國家職工,我就是從麻風病專科學校畢業的大學生。」他問:「麻風病能看好嗎?」這一問讓我特別慚愧,我答:「還沒有十足的把握,發現早的,就容易看好。」

  說著說著就到了,我從小公馬的步態上已經感覺出來了。小公馬開始平著走路,接著又上了一會坡,不久就停了下來。同時有腳步聲在我頭頂響起來,一個快一個慢。我的眼睛仍然是蒙著的,老人一直沒發話,好像把我忘了。

  「爸爸,你怎麼蒙著人家的眼睛?」這顯然是蝴蝶的聲音了,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清清亮亮的,還有些奶氣。我不等老人說話,就開玩笑說:「你爸怕我看見你!」她一聽,就大聲笑了,說:「下來我給你取。」於是我翻身下馬,站直身子,等她過來。我覺得我面前的空氣變了,變得比先前細膩新鮮了,空氣裡開始有一股子麝香味,幾乎超過我的承受力了。接著我臉上像是被鵝毛輕掃著,那明顯是蝴蝶的呼吸,明顯是緊張的。我也很緊張,誤以為自己到了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王國,國王正在為自己的女兒選乘龍快婿,我有可能被選中,更有可能遭到羞辱!我毫無自信,很怕她揭開我的眼睛。

  突然我的眼睛輕鬆了,繃緊的布子不見了,但是,眼睛發花,顯然還不習慣光亮,我沒聽見嘲笑也沒聽見讚揚,我心虛極了,忍不住揉著眼睛。這時我聽見公主笑了,公主問:「你看不見?」我沒回答,我還在努力看清她。不一會兒,終於看清了。我面前是一個標準的林間妖女,辮子又粗又長,眼看觸著草地了,一身用野麻織成並染色的紫衣服,濃眉,大嘴。我說:「我知道,你叫蝴蝶。」她高聲問:「你怎麼知道?」我笑著說:「你看,你長得多像只大蝴蝶。」她壓低嗓門問:「真的?」我答:「蝴蝶也沒你漂亮!」她就自自然然地拉住我的胳臂,問:「外面的女人,有我漂亮嗎?」我只好答:「沒你漂亮。」她立即反問:「我爸怎麼說外面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我正不知怎麼回答,大媽拉走了女兒,並對大叔說:「趕緊讓人家好好歇一歇,我們去做飯。」

  怪不得20多年都沒人發現,因為,這實在是一個隱蔽的地方,也確實只有雞叫才能提醒外人,此處有人。這三間緊挨著的小木屋,完全藏在一整塊凹形的巨石之下,小木屋的頂端正是我剛才差點摔下來的地方。小木屋的底部是巨石的一部分,將小木屋高高托了起來,一棵從低處長高的核桃樹的樹冠剛好罩著小木屋的屋頂。這個凹形的空間,中間較大,向兩邊勻稱地延伸,從正面看,像空中走廊,兩端都有人工的臺階。頭頂,像額頭一樣突出的崖體上,掛滿彩色的藤蔓和苔蘚,所以,看上去並不可怕。

  我和大叔坐在一間小木屋裡,一同喝著大叔自釀的鹿血酒,這酒前幾口非常難喝,有點臭味,喝著喝著就好喝了。我問:「大叔,你為什麼給蝴蝶說,外面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大叔一聽,笑了:「我和她媽商量好的,輕易不說外面不好,免得她和我們一樣,怕外面,一聽見外面就發抖,就想起活埋和燒死麻風病人的情景。我們有麻風病,她沒有,一生下來就好好的,越長越漂亮,她總不能和我們一樣,在這崖底下藏一輩子吧!再說,我們兩個死了,她怎麼辦?我本來想,過兩年,如果還沒人發現我們,就親自送她下山。」這時,我聞見了麝香味,接著看見蝴蝶從門口走過去了,辮子在身後一甩一甩的,手上竟提著一條蛇,蛇頭攥在她手裡,蛇身子和她的手腕一樣粗。我很吃驚,大叔看出來了,說:「她膽子大得很,這林子裡沒她不敢去的地方,碰著金錢豹都不怕。」

  我問:「是你故意這樣教她的吧?」大叔點了點頭。現在,該我對大叔表示吃驚了。我問他:「你念過書吧?」他答:「念過幾年。」隨後,他又補充說:「我家的光景還算可以,有幾十畝地,幾十棵梨樹,幾十隻羊,我父親弟兄兩個,我二叔在國民黨韜河縣黨部當宣傳幹事,我爸在家務農,我爸準備放火燒死我,讓我二叔擋了,我二叔說,放娃進山吧!我就騎著牛進山了,和你一樣,我也蒙上了眼睛,第三天一早,我打算跳崖,看見崖邊還站著一個人,就是蝴蝶她媽。」

  我們聽見蝴蝶在宰蛇,大叔給我擠擠眼,我就跟著他出來了。蝴蝶把蛇倒掛在核桃樹的樹枝上,蛇身子把樹枝壓得矮矮的,樹枝還一沉一浮的。蝴蝶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一看,天啊,她用牙咬著把半尺長的刀子,刀刃白幽幽的,和她身後那兩根黑色的長辮子相映成趣,看上去讓人難以置信。我是連一隻雞都沒宰過的人,而面前的這個16歲的女子,竟是如此大膽,把刀子咬在嘴裡的樣子,完全是男人才能做出來的動作,而且,她並沒有因為我看見了而有絲毫的羞怯。現在,她微微向後撅著屁股,兩根辮子垂在了同一側,她用左手捉住蛇頭,用右手取下刀子,先在蛇嘴底下割出一道兩寸長的口子,然後重新把刀子咬在嘴上,又將食指和拇指伸進口子,勾住蛇皮,一個拉弓的動作之後,一條綠蛇就變成一條白蛇,一條比剛才擺動得還要來勁的白帶子。然後,她從樹枝上解下白色的蛇,走過去,准准地把它扔進一個石槽裡,厚墩墩的石槽裡已經盛滿了清水,劈啪一聲,弄得我驚心動魄的。石槽中的蛇打著繞兒,似乎要遊上來。石槽底部的青色漸漸看不清了,蛇身子上開始有了血色,把石槽裡的清水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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