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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藏好鐐銬準備離開時,我看到了牆邊那個長方形的黑影。我知道那是柏木棺材,是麻風院裡最老的一件家當。為什麼叫家當?因為,它是共用的棺材,有人如果死在麻風院裡,就用它抬出去埋了,然後再抬回來放回馬圈。

  麻風院裡最平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死人,死一個人和下一場雨一樣平常。死人和下雨,是麻風院裡最平常不過的兩件事情。「死了還沒埋的人」,麻風病人們經常這麼說自己,所以活著還是死了,對他們來說,界限常常是模糊的。有人死了,對大家來說,僅僅是需要拿著鍬去挖個坑埋了。挖坑去的路上死者已經用柏木棺材順便抬到墓地了,坑挖好馬上埋,坑也不需太深,從挖坑到填埋,只需要一半個小時。完了,把空棺材再抬回去。森林裡不缺木頭,缺木匠。所以,誰都覺得沒必要給每一個死者做一個棺材,有一個大家共用就行。現在的病人裡只有三四個知道這個沒上漆的棺材是誰的手藝。聽說是個年輕漂亮的南方木匠,做好棺材的第二天就死了,死了,棺材也沒用上。他把做棺材剩下的那堆下腳料點著自焚了。

  聽說,麻風院裡,每年都有幾個人自焚,一開始我想,可能與森林裡柴火方便有關,後來我又覺得更可能和麻風病本身有關,病情較重的病人每隔三五天就犯一次病。麻風反應最要命的症狀就是神經疼,燒乎乎地疼,一跳一跳地疼,就像觸電似的,每一根神經都燒紅了,就好像有人掌握著電閘,而且故意將電閘扳上扳下。這時麻風病人最常有的幻覺,還不是跳進河裡,而是跳進火海,心裡罵著狗日的,要燒就燒個透燒個夠,把身體燒成炭,一捏就碎,包括心臟!

  你聽說過嗎?麻風反應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開心臟,絕不觸及心臟!越是遠離心臟的地方麻風反應就越強,比如雙臂、雙腿、手指、腳指,當四處的神經開始燃燒的時候,心臟就開始冷眼旁觀,就越顯得健康、清醒,像一個殘忍的陰謀家。病人跳進熊熊烈火,把身體徹底交給大火的一瞬間,心臟好像在哈哈大笑。

  事實上,大火總不是那麼便利,沒人願意在清醒的時候為自己準備一大堆柴火。麻風反應雖可怕,一旦熬過去,人的記憶力和想像力就會大大衰退,事後,麻風反應的可怕無論怎麼描述都和事實上相去甚遠,甚至有種「無病呻吟」的味道,於是,大家還是留戀生,還是覺得活著好。那麼,自盡的方式還是取決於是否方便。自焚倒可能成為一種求之不得的方式了!麻風反應集中犯過一段時間後會自行減弱,直到完全消失。大部分生理反應,包括疼、癢、冷、熱,也會隨之減弱或消失。整個人,就是一個不痛不癢的病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少還有人能想得起自殺,哪怕是那些離死不遠的重病號。

  這又成了麻風院的一個實際負擔。重病號,通常認為傳染性強得多,還得讓人伺候,要吃要喝要這要那的,終究又難免一死。重病號多了,麻風院的負擔自然就重。不過重病號們似乎都是早早商量好的,一般是住進後院沒幾天就咽氣了。在麻風院,病人們都知道,誰被請進後院,就意味著誰離死只有半步之遙了,三五天或十天半月之後,你就會躺進那個老舊的柏木棺材裡,被大家抬到墓地去,從此入土為安。很少有人進了後院由於病情減輕再回到前院的。這說明,病情一旦加重,減輕的可能性為零。也說明,一旦進了後院,活著離開後院的可能也是零。另外,你也知道,後院偶爾也被用來懲罰犯了錯誤的病人,比如猴子。原來我以為,無論任何錯誤,只要吳鶴聲和蘇四十認為嚴重,就會把你請進後院。

  後來我才知道(還是從顧婷娥口中知道的)錯誤的範圍小得多,專指男女錯誤,麻風院是明令禁止男女戀愛的,連戀愛都不行,別說別的。一般的男女錯誤,打打鬧鬧呀什麼的,倒也沒事,一旦被當場捉了奸,或者哪個女的肚子明擺著鼓起來了,就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這正好解釋了我一直想不通的一個問題。我想不通,大灣麻風院的男女問題為什麼這麼乾淨?怎麼連一個孩子都沒生下來?你別笑,我真是這樣想的。有些東西怎麼禁也是禁不住的,對不對?我見過一個材料,山東漵浦一個麻風院裡,麻風病人生了一大堆孩子,好像有十七八個,這些孩子長期在麻風院裡生活,沒一個染上麻風病的。我就想不通,我們大灣麻風院裡怎麼見不到一個這樣的孩子?難道男病人都讓閹了?

  每過一段時間,總有一兩個重病號,或一兩個犯了男女錯誤的病人死了,患者人數卻總在持續增長,當然,增長的速度絕不引人矚目。衛生局那些幹部哪有膽量深入到麻風院落實麻風病人的實際數字?於是,國家總是按麻風院提供的數位供給生活費、食品和藥物,包括名目繁多的糖票、肉票、煙票、酒票、布票。多出來的那部分錢物哪兒去了?吳鶴聲等人,加上蘇四十,幾個人各得一份。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很容易的,來到麻風院的頭三天,我就基本肯定這是沒含糊的。因為,我手上就有一份麻風院先前提供給衛生局的病人名冊,至少有10個人是徒有虛名,分別在三個月前、半年前或者一年前死了。我到了之後,還沒有死過一個人,當然,這與我禁止使用後院有關。

  32.不生養

  杜仲讓燕子和我一起睡,燕子高興得趕緊去把自己的被褥搬過來了。喝完田淑蘭給我弄的黑糊糊,我說:「田大姐,看把你辛苦的,你快去睡吧。」她過來用手摸摸我額頭,說:「好多了,那我去睡了,燕子,我可把阿姨交給你了。」燕子正在鋪床,小屁股撅著,頭也不回地說:「你放心吧。」田淑蘭就端著空碗走了,把門拉住後,又推開說:「燕子,下來把門頂好。」燕子還忙乎著鋪床呢!田淑蘭又喊:「燕子,聽見沒有?」燕子就急忙跳下炕,用門後面的棍子把門頂好了,田淑蘭又推,沒推開,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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