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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杜仲掏出那個函,說:「這是個特殊的病人,是縣革委會交給咱們的,這是函。」他們輪流看了函,然後又輪流盯著我。我急忙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吳鶴聲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腳,然後低頭看函,拖長聲音念了其中幾句:「該犯在貴院治病期間,必須同時戴著腳鐐和手銬,如該犯繼續行兇滋事,或有逃跑行為,可不經批准,就地處決。」這時,杜仲過去把吳鶴聲拉到遠處,嘀咕了一會兒。兩個人返回來時,吳鶴聲對戴眼鏡的娃娃臉房愛國說:「讓杜院長休息,愛國,你把病人送下去。」

  房愛國聲音細細地問:「病房怎麼安排?」吳鶴聲問杜仲:「杜院長,你看?」杜仲想了想,說:「她和其他病人還不一樣,考慮到安全因素,最好讓她單獨住吧。」吳鶴聲立即同意:「聽杜院長的。」於是,房愛國回到院子,再出來時穿著一身杏黃色的隔離服,還戴著口罩,穿著馬靴。我這才覺得,自己真的到麻風院了。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不知下灣會是什麼樣子。從上灣到下灣,他們叫「下去」。確實,從上灣到下灣的路,多是下坡路,中間也確實拐了個大彎。想起「大灣麻風院」這個名字我心裡有些好笑。路面是用石頭鋪成的,很好走。

  拐過大彎,上灣看不見了,下灣出現在眼前,麻風院的黑色房頂藏在密密的林子和濃濃的霧氣裡,一丁點兒聲音都聽不到,就像一座沒人念經的寺院。我心裡好緊張,就好像正要去的地方是地獄,裡面全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麻風院門口坐著幾個人,大概在曬太陽,果然都是傳說中的樣子,虎頭獅面,歪嘴兔眼,比聽說的還可怕。那個瞬間我絕望死了,後悔自己沒有自殺。我應該在砸死劉偵偵之後,就自殺,更應該在5月10號那天晚上的後半夜就自殺。昨晚上原本也可以自殺的,天快亮那陣子,杜仲在我懷裡小睡過一會兒,我實在應該在那個時候狠下心自殺,那是我選擇自殺的最佳時機,因為,我已經知道了,有個男人從小就愛著我,一直在真心真意地關心我。可是,每一次好機會我都錯過了,我已經到了這麼一個鬼地方!我簡直羞死了,我怎麼能和他們在一起!

  進了麻風院大門,天哪,東面的屋簷下全是一樣的面孔,無論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都是一樣,一張張面孔不光是醜死了,還被陽光曬得軟軟的脹脹的,像發過頭的面。幾隻胖胖的麻雀在他們前面跳一下,抬頭看一看,再跳一下,再抬頭看看,動作僵僵的,也像是得了麻風病。一些門和窗子半開半掩,有七八張臉從門上或窗上伸出來探頭看我。空氣裡有一種苦苦的藥味,有比藥味還難聞的腐爛的氣味。我用頭巾半遮著臉,只露出眼睛,嚇得不敢抬頭。恍惚間我聽見房大夫細聲向大家介紹:「這個女的,是杜院長剛剛從縣上帶來的,名叫顧婷娥,得了麻風病,又殺了人,已經判了死刑。但是,根據有關規定,必須治好麻風病才能執行死刑,於是,縣革委會人保組下文,送到麻風院接受治療。她雖然是殺人犯,但畢竟和大家一樣,是可憐的麻風病人,我希望大家不要歧視她,好不好?」大家高聲回答:「好,好!」

  房大夫的話令我很感動,大家高聲喊「好」時我也很感動,但我還是不敢抬起頭來。「老蘇,杜院長說給她單獨開一間房子。」房愛國說。「不就是一個殺人犯嘛,待遇不低呀!」我聽見了這個鼻音很重的聲音,我想看看麻風頭子蘇四十的樣子——麻風院裡的重要人物一路上杜仲都給我講過。我微微抬抬頭,不知道誰是蘇四十,只看見一個畫過眉的女人,正用雙手壓著一顆大頭在抓蝨子。女人面帶笑容,男人手上夾著煙,有個煙圈剛好飄到女人頭頂,還沒散開,那女人大概就是田淑蘭了,她手底下的那顆大頭應該就是蘇四十。「杜院長安頓過,最好讓單獨住。」房愛國說。「那行,就讓單獨住吧。」我猜對了,手上夾著煙支著頭讓人捉蝨子的人正是蘇四十。蘇四十撥開田淑蘭的手,站起來,帶著半屁股土回身後的房間去了。

  不大工夫,蘇四十提著一串鑰匙出來了,徑直向西面陰影裡的那排房子走去。「萬福,燕子,你們兩個過來幫忙給收拾一下。」蘇四十邊走邊喊。我看見,萬福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燕子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幾個女病人最先圍住了我,不客氣地撕下我臉上的頭巾,有人立即認出我是誰了,喊道:「老天爺呀,你是不是縣劇團的小天鵝?」我只好點頭承認。接下來,所有的人都沖過來了,把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男病人更是你推我搡,要往最裡面擠。我感到眼前一下子就黑了,什麼都看不見了。有人在外面嗷嗷亂叫,喊著:「上呀,上呀——」很快,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我的頭上也都是人身子,橫七豎八地把我壓在了底下,很多雙手趁亂向我伸來,有摸我臉的,有摸我乳頭的,有的直接抓我的下面,我感到喘不出氣來,快死了。這些醜八怪肯定要一條一條把我撕著吃了,我噁心死了,我要吐了,我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但還是吐了。

  我吐出來的盡是烤羊肉的味道,還有新鮮松枝的味兒,還有杜仲身上那種味兒。這一吐的意外效果是,眼前突然亮了,身上一下子輕鬆了。我像病貓一樣爬在地上,臉貼著地,滿臉是自己吐出的東西,我聽見蘇四十問:「剛才誰喊的?」沒人吭聲,靜悄悄,只有我吐個沒完的聲音。「沒人承認是不是?」還是蘇四十,這次有人回答了:「是我。」我因為趴著,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樣子,後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猴子。我始終只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模樣,因為,蘇四十把他帶走了,帶到後院去了。後院是重病號的生活區,也是非常神秘的地方,有多神秘,我會告訴你的。

  我吐完了,被幾個女人扶進房裡,關上門,他們又是給我洗臉又是幫我敲腿掐背,最後讓我躺在新新的被褥上。我這才看清病房是什麼樣子,和農家的瓦房沒兩樣,有一個大炕,炕上有竹編的席子,燒了幾個大洞,只有我一個人的單人被褥孤零零地鋪在窗戶底下。地上有一張缺了半條腿的桌子,還有一把凳子,凳子上面擱著個白瓷臉盆,外面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字,在這種地方看見這幾個字,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是對毛主席的不敬!房頂全是沒鋪整齊的幹毛竹,上面掛滿了蜘蛛網。我還是覺得頭昏眼花的,乏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我乾脆用被子把臉蒙起來。那幾個女病人坐在炕邊,不說話,很抱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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