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人一個天堂 | 上頁 下頁


  隨後,全國麻風病高發區紛紛創建了麻風院、麻風村,但是,沒有幾個大夫願意去麻風院工作,各地麻風院裡的醫務人員,要麼是被俘的國民黨部隊裡的隨軍大夫,要麼便是招募來的民間郎中。不過,把麻風病人集中起來,讓他們居有定所,不至於被活埋和燒死,而且由國家免費治療,供給藥物、口糧和生活費,已是十分了不起了。

  上灣的醫生住地是孤零零的一座院子,與常見的農家宅院並無二致,只是它沒有左鄰右舍,圍牆也格外高一些,只能看見其中斜斜的黑色屋簷和肥碩的瓦楞花。院門總是敞著的,門口終日臥著一隻形容悒鬱、吠聲空茫的黃色狼狗,名叫黛玉。院子周圍常有幾隻雞在走動,全都肥肥胖胖、蹦蹦跳跳的,毛色被森林裡長久的寂靜和草色的露水清洗得乾乾淨淨,顯得又幸福又知足,而且也總是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比如,那只母雞名叫熙鳳,看它在雞群中那昂首闊步、雍容自如的樣子,真有些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再看那只名叫晴雯的母雞,就顯得隨和而柔順,時時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院子裡的真正主人——五個麻風病大夫,是一色的男性,各自都有一個男人該有的名字:

  麻風院院長杜仲,23歲,他也是麻風院裡惟一的正式職工。他報名來麻風院工作的事蹟,曾被電臺和報紙連續報導過,但反響平平。這是因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各地的紅衛兵開始大串聯,全國形勢一派紛亂,幾乎所有人都被捲進去了,沒人覺得一個小小的衛生局職員自願去麻風院工作是多大的事情。

  醫生吳鶴聲,43歲,被俘國民黨軍醫。熟讀《紅樓夢》,能背誦書中的很多段落,杜仲到任前,麻風院的工作是由他實際負責。陳餘忍,40歲,也是被俘軍醫。譚志,34歲,民間醫師。房愛國,30歲,民間醫師。

  下灣的病人區半隱在高高低低的叢林中,是模仿韜河縣比較多見的三進院子建成的,頭一個院子最大,實則是最長,東西兩側各有15間相向的瓦房,多數病人都住在這兒。西側靠南的兩間是廚房,東側靠南的兩間是馬圈和廁所。第二個院子要小得多,也是斜頂瓦房,也是東西相向,分別是手術室、藥房和庫房。再進一道門,第三個院子和第二個院子規模相當,裡面住著重病號,可說是隔離區裡的隔離區。

  院子背依一座青黝黝的尖削的岩山,院子的南端和北端都是河谷的豁口,南去是森林腹地,北去經過醫生住地上灣,步行5個小時才能走出叢林,再走兩小時才能抵達韜河縣城。麻風院與縣城間的距離據說至少有50華里。

  4.殺人犯

  誰知道我怎麼就成了殺人犯?我殺死的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劉偵偵!劉偵偵比我大5歲,也是我們團的演員,戲唱得比我還好。團裡我們兩個關係最好,比親姐妹還要親,我有啥知心話都要找她說。我們天天念叨要一輩子做好朋友,下輩子還做好朋友。誰知道我一眨眼成了麻風病,再一眨眼成了殺人犯,我把最好最好的朋友殺了!我一輩子都想不清,到現在還想不清,這是為什麼。別人躲都躲不及,她每天一個人來給我送飯送水,我倒恩將仇報,一石頭要了她的命。我活一天就恨自己一天!

  你真願意聽,我就從頭說起吧。

  1967年5月10號那天晚上——這個時間我想忘也忘不了,因為,從那天開始,我就不是「小天鵝」了,再也沒人願意叫我「小天鵝」了。

  那天晚上比一輩子還長,你信嗎?我坐在窗邊等呀等,把月亮都等出來了,就是等不來一個人。我不敢看西邊的豁著大嘴的大峽谷,只好一動不動地透過一指寬的窗縫盯著縣城。一晚上縣城都吵吵鬧鬧的,後來槍聲倒是聽不見了,但鑼鼓聲一直沒停。我開始擔心我丈夫是不是出事了?我知道他也是一個武鬥組織的重要成員,已經好幾天不著家了。我媽媽倒是閑著,不過也總是不消停,再說她一個人也不敢來。我又想到自殺了,我借著亮光看有沒有能拴布條的地方?門頂的半圓形窗戶上倒是可以拴,但高度好像不夠,就只好再忍著,我不能只圖自己痛快,自己死了,把麻風蟲放了。

  後來我就等來了一隻狼,我是先看見狼的兩隻眼睛的,像兩顆會飛的鑽石,亮幽幽的,低低地飛了過來。我嚇得頭髮全豎起來了,像鐵絲一樣繃得直直的;當頭髮豎起來的時候還噌地響了一聲,簡直像彈棉花的聲音一樣,震得我耳膜嗡嗡了好半天。當我看清是狼的時候,頭皮又慢慢地松了下來,但耳朵裡的嗡嗡聲還在。這是一隻身子長長的大灰狼,它一路小跑來到麻驢身邊停下後,先是昂頭看著窖洞這邊,我急忙躲了起來。當我再看外面時,狼頭正甩來甩去的,像狗啃骨頭那樣一門心思啃著驢肉。我一直靜靜地盯著它,幾分鐘後我感到眼睛裡又有東西了。我抬起頭,老天爺呀,幾十米外亮著一排鑽石,高高低低的,晃得我眼花。

  這次我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一堆狼反而不像一隻狼那麼可怕,就和一堆羊似的。它們亂叫著沖過來,把那個吃獨食的傢伙一下子撞開,然後就只見身子不見頭,我仔細數了幾遍,算上前面的那只,共7只。不大工夫它們就沒事可幹了,頭都抬起來了,地上的血也舔乾淨了。它們的肚子肯定還餓著,它們全都望著東邊,順著它們的目光,我看見月亮底下的縣城白白的、矮矮的,就像娃娃們用白紙疊出來的;鑼鼓聲響起來時,讓人擔心它會散架。7只狼終於猶猶豫豫地沖著縣城去了。我早就聽說後半夜街上老有狼,有時還有金錢豹,這下終於相信了。

  我開始擔心,家裡人正好這時候來,就糟糕了。沒多長時間,狼又回來了,7只狼都回來了。我估計它們不敢進城,我就不信它們不怕鑼鼓聲。它們再次出現時還是半跑著,來到窖洞前,站在原先驢躺過的地方,一聲不吭,好像在等那個地方再冒出一頭驢來。其中一隻狼,肯定是前面那只,先是昂頭看著窖洞這邊,接著懶洋洋地走了過來。我的身子軟軟地歪在一邊,捂住嘴,不敢出氣,只聽見窖門咣當咣當地響了起來,我頓時感到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軟了,只等著門被咣地撞開後7只狼一齊撲過來。我對自己說,別動彈,像驢一樣一動不動讓它們吃。我全身也就剩下這麼一點想法了。後來門不響了,外面也沒動靜了。我爬到窗邊再看時什麼也看不見,又好像滿眼都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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