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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這幾年,別的沒見長,只長了兩樣東西:年齡和酒量。」

  他樂呵呵地說,可是人們還是聽出了那話中的失落和傷感。潘紅霞突然覺得是那麼那麼心疼他,心疼使她自己的心真的絞疼起來,抽作了一團。她幾乎是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曾經雄心勃勃的臉:這幾年他經歷了什麼?他注意到了這個,沖她舉起了酒杯,

  「怎麼樣潘紅霞,敢不敢跟我幹一杯?」

  身旁的小玲瓏,清醒的滴酒未沾的小玲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潘紅霞沒有酒量,上次她就喝醉了。」

  上次,就是三年前,畢業聚餐那一次,潘紅霞是醉了,否則,她怎麼會趴在小玲瓏耳朵上,說出那個天大的秘密?可那一次他們都醉了,所有的人,男男女女,無論劉思揚、老餘,還是小玲瓏或者鄭岫。鄭岫告訴他們,從此他們將告別天堂重返人間。現在,他們在人間打滾已經快打出了一身的繭子,特別是鄭岫,他們都注意到她看上去比三年前要老多了!

  潘紅霞舉起了酒杯,沖著小玲瓏而不是劉思揚,說道,

  「小玲瓏,咱倆幹一杯吧,我喝酒,你喝茶,為了——」她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為了將要來到人世的孩子!」

  她把杯子端到唇邊,一飲而盡,然後,目光炯炯地、挑釁地望著那大腹便便的女人,他的女人。小玲瓏沒再說話,她端起了茶杯,想了想,放下了,順手奪過了劉思揚的酒杯,一仰頭,把滿滿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你瘋了!」劉思揚驚呼,大家都驚呼。

  「去他的科學吧!」小玲瓏笑了,紅雲立刻爬上了她的臉頰,她頓時快活起來,「我都快被你們饞死了!我不信一杯酒就能生出怪胎。」

  她兩眼像星星一樣,閃爍著,看上去有些神經質。

  「告訴你們說吧,我其實一直非常害怕,特別怕,我怕我會生出怪胎!真的,我做過一個夢,那個夢很不好,我夢見我在雪山上走,走啊走啊,突然看見雪裡露出一個小孩的頭,只露著一個頭,黑油油的頭髮,黑極了,沒有身子,身子被雪埋著。我蹲下來,用手刨,刨雪,刨啊刨啊,可我怎麼也刨不出來,我怎麼也刨不出那嬰兒的身體,雪光晃著我的眼,那嬰兒忽然睜開眼睛,看我,那眼睛好奇怪啊,像老人的眼睛,像一個悲哀的老人的眼睛……我嚇醒了,一摸,一頭的冷汗。後來我反復做過好幾次這個夢,同一個夢,太恐怖了,我永遠也看不見那個孩子的身體,奇怪不奇怪?」她說。

  這怪誕的夢,讓快活沉寂了幾秒鐘。劉思揚忽然一伸胳膊把小玲瓏攬進了懷裡,憐惜地、疼愛地說:「你呀!你呀!」鄭岫馬上叫起來:「那是你太敏感了小玲瓏,太嬌氣了,你應該學學我,拉屎的工夫就把我老大生出來了!你這樣想:不就是下一顆蛋嘛!」

  張蓮也說:「這很正常,小玲瓏,好多孕婦都有過這種恐懼。再說,夢都是反的呀!」

  「喝酒喝酒!」老餘一揮手打斷了她,他又開始給所有空下來的杯子裡滿酒,「劉思揚,你剛才說,這幾年,長了年齡長了酒量,能長酒量不錯呀!不像我,光長年齡了,要是我有酒量,我至少應該和丁克一樣,是個副處了!」

  丁克叫起來,不依不饒,大家都笑了,說:「老餘自罰一杯!」老餘嘿嘿笑著,晃了晃瓶子,說:「沒了!」劉思揚馬上跳起來,跑回屋去,不一會兒又拎了兩瓶白酒出來,他把

  酒瓶砰地戳在了桌子上,學著大款的口氣說:「酒是什麼?水嘛!」一支胳膊又馬上伸過去,重新把他懷孕的女人摟進了懷裡,「寶,你可不能再喝了,啊?」他親昵地、像對孩子一樣說道。

  老餘開始打通關,一人一杯,一口氣灌下八杯,八杯下肚他高興地唱起來,「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他唱得荒腔走板,得意洋洋,臉紅脖子粗,沒有一個調兒在應有的位置上,張蓮堵住了耳朵,小玲瓏則捂住了肚子,

  「住口住口!你要害死我的孩子啦!你要讓他變成一個五音不全的音盲啦!」

  「我這是搖滾風。」老餘回答。

  酒精燒灼著每個人,人人都失重了,在飄,張蓮笑嘻嘻說:「鄭岫唱一個吧,我想聽鄭岫唱。」從前,鄭岫是他們中間,唱歌唱得最好的一個。鄭岫就唱起來:

  「六月裡黃河冰不化

  扭著我成親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電影《黃土地》中的插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別適合唱這種憂傷的民歌:

  「五穀裡數不過豌豆圓,
  人裡頭就數咱女兒可憐,女兒可憐,女兒喲——」

  小玲瓏淚光閃閃,望著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瓏就用手捂住了臉,哭起來。

  「鄭岫啊!鄭岫啊!」她抽泣著說。

  劉思揚摟緊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輕輕吻她的頭髮,讓她安靜下來。他顯然也喝多了,臉上掛著比平時更溫柔、溫柔一百倍的微笑,愛人的微笑,永遠讓女人動心不已的微笑。鄭岫忽然說:「劉思揚,你也唱一個吧,唱《懷念戰友》,還記得嗎?」

  潘紅霞的心一陣狂跳。

  「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
  當我離開她的時候,
  好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他一仰臉,唱起來,那麼悠揚,悲傷,催人淚下,可他的臉,仍然溫存地笑著,好像那唱歌的是另一個人,好像他身體裡還躲藏了另一個人似的。

  「不行了,記不住歌詞了!」他搖搖頭,快樂地說。

  這時只見丁克站了起來,說:

  「你們大概都忘記我是個詩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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