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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那個大肚子,那個無限圓滿無限誇張的大肚子,第一眼,就把她灼傷了,擊倒了。除了那個大肚子,現在,她再也看不見別的。無論她的視線射向哪裡,它都存在著,挺著,撅著,渾圓、怪誕、惡意、霸氣十足。它垂在屋頂,掛在牆壁,懸浮在空氣裡,盤踞在琳琅滿目的餐桌上,向她傳達著太多的曖昧和太多的傷害。在這之前,她從不知道也從沒想過,一個大肚子一個孕婦會讓她這樣震撼和……無地自容。奇怪,她有一種深深的無地自容和羞慚,她羞慚得簡直抬不起頭,她不知道自己羞慚什麼,那羞慚莫名其妙又刻骨銘心。她一口一口強咽下麵條為的是不讓淚水湧出來。她對自己說潘紅霞你可不能哭啊,千萬不要哭啊。後來她乘人不注意來到了院子裡,院門敞開著,她第一個念頭是——逃,逃開這裡,逃開那羞恥,逃開那愛或者是交歡的頌歌,對了,對了,那原來是一曲交歡的頌歌!正在這時有人出來了,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潘紅霞大太陽地裡你煉人油啊!」

  是小玲瓏。小玲瓏用她一如既往的方式,用她無往而不勝的天真無邪,注視著這個女人。這一刻她們其實彼此都看得很深,她們心知肚明,是一對知己的敵人。小玲瓏突然出其不意抓住潘紅霞一隻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那渾圓的山丘上,胎兒蠕動了一下,又一下……小玲瓏笑了,

  「潘紅霞你願不願意做我孩子的乾媽?」

  晚飯他們擺在了院子裡。

  太陽落下去了,他們在院子裡灑了清水。幾張小炕桌拼起來擺放在了葡萄架下。這是一個寬闊整潔的大院子,屋前,種著西番蓮和搖曳生姿的波斯菊,屋後,則是一個蜂飛蝶舞的小菜園。有一棵花椒樹,已經結了籽,有一棵剛剛爬上房檐的年輕的香椿樹。葡萄還沒有成熟,一串一串,碧綠地懸掛在他們頭頂。雁北的夏天,太陽一落山就涼爽下來,天還沒有黑呢,可是已經有了一彎眉月,掛在了山尖上。小玲瓏的母親點起了編成辮子的艾草,頓時,艾草的清香,在風中彌漫了開來。

  酒是劉思揚帶來的,五糧液,為女士們則準備了本土的葡萄酒。一大桌子的菜肴,有紅有綠,有葷有素,看著就誘人食欲。雞是家養的土雞,菜都是園子裡現摘的,還帶著露水的清香。他們都餓了,這一下午,劉思揚帶他們逛了整個小城,那個著名的文廟,那棵靈性的、靈驗的老桃樹,據說那老桃樹從科舉的年代開始,就能預知這城中考生的命運。春天,開花的季節,這城中的人就來文廟看花,老桃樹的花繁,今年就一定是科場上的豐年,若是稀稀落落,那就一定是個歉年。古往今來,老桃樹幾乎從沒有失言過。他們在午後的炎熱中觀賞老桃樹,撫摸它,聽劉思揚講它的故事,講的人和聽的人其實都缺少真正的敬畏之心:他們還沒到對世界對萬物敬畏的年齡。

  登上那舊城樓,太陽已經西斜了,這是一天中最適於登高的時光,崔灝就是在這時刻登上了黃鶴樓,李白就是在這時刻登上了鳳凰台,辛棄疾也一定是在這時刻登上了北固樓。西斜的太陽,把遠山塗染成了最純粹的金色,他們眯細了眼睛,這世上最輝煌的顏色不知為什麼看上去那麼脆弱和讓人傷心。烽火臺的殘跡,長城的殘跡,裸露在這一覽無餘的金色中,也是傷心的。漸漸地起了風,他們聽見城樓上的木門木窗,被風吹得咯咯響。劉思揚突然說:

  「在拉薩,整整三年,小玲瓏沒有去過一次布達拉宮,她怕會觸景生情。」

  「是啊。」老餘慨歎了一聲,突然放聲吼唱了一嗓子,「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大家都笑了。

  現在,太陽落山了,薄暮初起了,他們已團團圍坐在了葡萄架下。杯中的酒,斟滿了,濃郁的麯香甚至壓過了艾蒿的氣味。不過大家還都沒有動筷子,鄭岫說:「說點兒什麼吧。」劉思揚端起了酒杯。

  「來,為了重逢。」他說。

  「為重逢!」大家說。

  紛紛舉起了杯子,有紅有白,只有小玲瓏的杯子裡,是茶水,上面漂浮著一朵一朵杭白菊。「幹了!」劉思揚說,一仰脖子,滿滿一杯酒,見了杯底。老餘也緊隨其後,幹了,丁克也幹了。

  「聽說過龔巧明嗎?」劉思揚突然問大家。

  當然聽說過。龔巧明,一個女作家,和劉思揚們一樣,畢業後雄心勃勃去了西藏,她一定是雄心勃勃的,但是出了事情,她坐的汽車,翻下了青羊峽。她永遠不可能再和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們,重逢了。

  這時,他們突然意識到,「重逢」,原來並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任何一個偶然,都有可能使他們永不相逢。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潘紅霞臉白了,她恐懼地盯住了對面這張臉,眼前閃過吉普車從懸崖絕壁上墜入江流的可怕情景。一隻鷹在盤旋,江面咕嘟咕嘟只是打了個大漩渦就把一切都吞沒了。原來,能夠這麼近地、真切地、哪怕是痛苦地看著這張親愛的臉,這活生生的人,已經是神的恩惠……

  她默不作聲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它喝幹了。

  「來來來,喝酒喝酒,說高興的事!」老餘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給自己滿上,又給劉思揚、丁克滿上。忽然發現潘紅霞的杯子也空了,「咦」了一聲,也順手給她滿上,一邊說道:「鄭岫、張蓮,你們就別裝了,我知道你們哪個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麼紅的?你們又沒懷孕,來,都換白的,紅酒有什麼勁?那是小孩兒喝的甜水!」

  於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東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驅趕憂傷。兩三巡過後,餐桌活躍起來,酒精使每個人都鬆弛下來,變得像孩子一樣坦誠和快樂。劉思揚喝得最多,他一邊喝一邊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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