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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一家人,憂心忡忡,帶著生病的娘,去縣醫院看病。看病自然要花錢,東挪西借的,拉下了饑荒。可是,沒有藥能治得了這女人的病,這女人的病,其實不難治,她要的只是一場喜事:一個新媳婦,一通吹吹打打和鞭炮,就能讓這迷魂回家。果然,自從三個火罐子的媒人一上門,她就越來越明白了。那一天,她千恩萬謝地把媒人送出窯,一回身,抱住了她的傻女子,她淚水漣漣地把那傻女子攬進懷,說道:

  「親親哪,女子呀,你可不要記恨娘,娘是為了救一家人啊。」

  這女人,看到了生活的曙光,活過來,掙扎了過來。她又變成了一個莊戶人家的好主婦,想到馬上就要娶媳婦,嫁女子,她高興得不知道該先張羅什麼。她叫著傻女子的小名,說,「疙瘩呀,疙瘩呀,你就要有一個嫂子,一個姐夫了,你見了人家,可要有禮數呀。」不想,這家的大女子聽了這話,皺起了眉毛,說,「媽,誰是疙瘩的姐夫?誰要給疙瘩找姐夫?」

  「咦?」她娘笑起來,「憨女子,莫非疙瘩還有幾個姐姐哩?」

  「這就對了,」那女子穩穩地回答,「誰是疙瘩的姐夫,這件事,我說了才算。」

  她娘愣怔了一下,一家人,都愣怔住了。她爹在炕上,吧吧地抽著旱煙袋,小蘭花濃郁的香味,嗆得人頭暈。她爹抽完一鍋,在炕桌上敲敲煙袋鍋,叫著那女子的名字,說道:

  「拓女子,爹知道,委屈了你,人往高處走,核桃凹那地方,山窪窪裡,太窮——」

  「不是因為窮,」拓女子打斷了爹的話,「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千金小姐,受不得窮,是——」

  「那是甚?」她娘搶著問。

  「是我不愛他!」拓女子衝口而出,「要嫁,我得嫁一個自己喜愛的人!」

  她不顧羞恥地,說出了這句話。娘傻了眼,爹猛一陣咳嗽,咳得驚天動地。半晌,她娘醒過了神,忙問:

  「你自己處下了物件?」

  「沒。」拓女子搖搖頭。

  「那這事可就由不得你!」她娘氣急敗壞地說。

  「由不得我?」拓女子冷冷一笑,「好!那你們就抬上我的屍首嫁到楊家去!」

  撂下這句話,拓女子沖出了窯門,驚得他家的狗,汪汪一陣亂叫。磨盤凹的夜,呂梁山的夜,靜如處子。一輪滿月安詳地照著入睡的村莊、山巒和空無一人的村路。拓女子孤零零跑著,她像識途的馬一樣朝村子盡頭跑。那裡,高高的土崖下,一排三孔窯洞,黑著,沒有燈光,沒有人氣。她喘著粗氣一路狂奔來到了這裡,投奔到了這裡,可是,它瞎著、啞著,像死了一樣沒有呼吸和熱氣。拓女子一頭撲到了它緊縮著的門板上,兩隻粗壯的、男人似的大手,哆嗦著,撫摸它。她身子慢慢往下滑,馬一樣結實的身子,熱氣騰騰汗水淋淋的身子,弓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嗚嗚地,哭出了聲。

  「卡佳!卡佳!卡佳!」她啪啪啪拍擊著門板,喊著這名字。

  卡佳走了。她辦了「病退」,回到了她的北京。她們都走了,先是一個人參了軍,有一天,一輛吉普車,驚天動地的,開到了磨盤凹,車上下來一個富態的婦女,還有一個軍人,以及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綠軍裝。富態的婦女和吉普車接走了第一個——聽說那是個軍長的女兒,可真是看不出。接下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招工的招工,當工農兵學員的當工農兵學員,卡佳是最後一個,辦了病退。人走光了,剩下幾孔空窯,還有,這門板,這叫醒了一個靈魂讓她睜開眼睛看見新世界的門板……

  她哭了很久,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翻江倒海地慟哭過,身子都哭軟了,軟得沒了一絲力氣。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翻身坐在了地上,山風慢慢地,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她覺得這一場慟哭讓她心裡痛快了,也清楚了。她想,我不能由你們擺佈呀!她站起身,走到窯洞的西邊,那裡,有一條通向崖頂的小路,她爬了上來,一步一步,來到土崖邊。月光把崖頂,照得如同白晝。她朝下看了一眼,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黑影,幽幽地,躺在崖底,她知道那是一個安靜的、安然的去處,除了羊群和放羊人,很少有人到那裡去。她猶豫了片刻,她想,我還沒有愛過一個人呢!這個「愛」字,讓她又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多麼想愛啊,愛一個人,和他,過有愛情的日子。她只要這樣的日子,別的日子,她不要。

  她笑了笑,她想,沒有愛情的日子,生不如死。

  然後,她縱身一躍,像只黑色的飛鳥一樣,撲向安靜的、安然的崖底。

  秋收過後,八月節,磨盤凹馬家,迎娶了核桃凹的金鳳凰。同一天,核桃凹楊家,迎娶了馬家的閨女。

  楊家和馬家,都在院子裡,壘火起灶,擺下酒席。馬家殺了一隻羊,半隻分給了親家。羊雜割湯醇厚的香氣,在磨盤凹和核桃凹,同時喜氣洋洋地飄蕩。

  楊家的新郎官,小小的個子,比新娘,差不多低半頭,身段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新娘卻人高馬大,胯骨寬寬的,走路有點跛,不過既不妨礙幹活,也不妨礙生兒養女。楊寡婦很滿意,她看著新媳婦的粗腰大屁股,心想,過日子,要的就是這實實在在啊。相比之下,自家的閨女,就有些單薄花哨了,好比牆上的畫,中看不中用。

  只不過,楊家新媳婦的面色,不大好,黃白黃白的,不像一張結實飽滿的村姑的臉,而且,大喜的日子,不見一絲喜氣,也沒有羞澀之情。垂著一雙大眼睛,木木地,坐著,像個聾子和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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