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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卡佳想,怎麼會這樣?多麼幼稚!可她說服不了拓女子,當然,她也並不急於說服,她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豁達、寬容地容忍著她的種種謬論,就像一個大人容忍著孩子。一個又一個長夜,北風掠過山巔上的樹梢,發出時而尖銳時而低沉的叫嘯。從前,這山上,山深林密,如今,林子已經稀疏多了,可是還藏得住麅子、狼這一類動物,甚至,還有山豬。夏天,青紗帳起來時,山豬常常下山糟害莊稼,村子裡就總得派人看青,一有風吹草動,看青的人,就敲響手裡的銅鑼,一邊大聲吆喊,「山豬噢——哈(下)來得囉囉囉——山豬噢——回咯吧囉囉囉——」像是在和那饑餓的動物商量,好言相勸著。

  在這樣漫漫的山村長夜,保爾和牛虻萬里奔波連袂而來,帶著他們心愛的女人,當然,遠不止他們,還有那叫「安娜」的女人,叫「麗莎」的姑娘,還有我們自己的姐妹:咯血而死的梅表姐、投湖自盡的鳴鳳,當然更少不了那千古第一情癡林黛玉……這些遙遠的為愛而死的女人,陰差陽錯地,喧嚷地,走進了呂梁山深處這個叫做磨盤凹的山村,走進了一個原本目不識丁的村女平靜的人生。她在北風呼嘯的十六歲的夜晚撞上了她們,這是她悲慘人生的開始。

  §8.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出村,朝西走二十裡,更深的山窪裡,有一個小村莊,叫核桃凹,這核桃凹,山上山下,長滿山核桃樹,只有十幾戶人家,是個窮地方。這裡的人家,燒火做飯,鍋熱了,就把從樹上打下的山核桃仁,丟幾粒在鍋底,用鍋鏟壓一壓,壓碎了,就借那一點油星氣,煸鍋煮菜。

  山下,平川裡的人,甚至,磨盤凹的人,瞧不起核桃凹,編排它窮,說,有個核桃凹人 ,下山走親戚,在親戚家裡吃了一頓飯,親戚家的女人,紅油熗鍋,蔥花投下去,「嗞啦——」一聲響,把他嚇一跳。回到家,這人就對自家女人不滿意,說,人家也是做飯,你也是做飯,做了這些年,咋從來也弄不出那「嗞啦——」一聲響動?

  平川裡的人,山下的人,聽到這裡,總是哈哈大笑。

  話說這核桃凹,有一戶人家,姓楊,當家的男人死得早,留下一兒一女,和一個年輕的寡婦。寡婦沒有「朝前走」:改嫁,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苦熬苦作,養大了他們。到了這一年,兒子虛歲已滿二十五,女子也到了十八,楊寡婦就想,行,可以辦大事了。

  楊家這女子,小名就叫「暮女」,一聽就知道是個「暮生兒」,遺腹子。這暮女子,小時候,黃皮寡瘦,流兩條清鼻涕,頭髮稀疏得蓋不住頭皮,像個癩痢頭,又像個謝頂的老太婆。可是長著長著,不知什麼時候,哪個節令,這歪瓜澀棗似的小女子,一下子,就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大閨女。一口銀牙,兩隻巧手,皮膚雪白,嘴唇紅豔得像花骨朵。暮女子出來進去,村裡人就說,哎,這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山窪裡生出金鳳凰了!只怕這金鳳凰,遲早要飛。

  是啊,這樣一隻金鳳凰,核桃凹哪裡收留得住它?核桃凹又沒有一棵棲鳳凰的梧桐樹,它終究是要飛出山外去的。就像浣紗的越女西施,在汨羅江邊,靜靜地,耐心地,等待著一個驚世駭俗豔光四射的未來和結局。這一天,漸漸臨近了,媒人開始登門,從山左、山右,還有,從通向山下平川的小路,爬上來,走得氣喘吁吁,腦門上,印著紫色的大火罐印。楊寡婦真是沉得住氣,她穩坐泰山地聽著媒人們口吐蓮花,心裡卻早有一定之規:她要辦成一件十全十美的大事。

  這一天,又一個媒人上門了,她從山下爬上來,鞋面上沾滿細細的黃土,她頭上,包一塊翠綠的頭巾,襯得那火罐印異常的鮮明醒目。她的火罐印,不是一個,而是三個,這就形成了陣仗,有了威勢。這三個火罐子的媒人,底氣十足地進了楊家門,進門就喊,「成貴媽,我先給你道個喜——道個雙喜!」成貴媽,楊寡婦,聽了這話,笑了。到底是三個火罐子啊,果然不一般,一句話,就說中了事情的要害。

  提親的,說的是磨盤凹馬家。馬家的兒子,迎娶這只鳳凰,馬家的女子,嫁給楊家為媳。兩家一換親,馬家和楊家,都免去了一筆可觀的彩禮。真是兩全其美的事。

  磨盤凹,是方圓百里的大村莊,從前,村裡有一家大磨坊,有一家粉坊、豆腐坊,還有一家油坊。再早,一二百年前,據說,村裡還有一家紙坊。如今,紙坊、油坊早不見了蹤影,可粉坊、豆腐坊還在,過年過節,或是來了親戚,提一籃子紅薯,到粉坊裡換兩斤粉條,或是端碗黃豆去豆腐坊換塊豆腐,還是很便宜的事。雖說不是平川,可日子比核桃凹不知要富足多少。

  馬家在磨盤凹,不算富足人家,兄弟姐妹多,還有一個隻會吃不會說話的癡呆妹妹,可到底還圈得起幾眼窯,有一處大院子,自留地裡,頭伏蘿蔔二伏菜,日子過得也算齊整。只不過,那癡呆妹妹,早晚是做大哥大嫂的一個大包袱。知根知底的村裡人,鄰村人,因為這個,誰也不肯和馬家結親家。馬家的大兒子,說話就滿了二十五,還說不下個媳婦,底下一撲溜弟妹,把他媽煎熬的,吃不下,睡不著,竟得了癔症,半夜爬起來夢遊,到早晨,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坐在墳崗子上,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人就變得恍恍惚惚的,一陣明白一陣迷糊。請來大隊的赤腳醫生,針灸、吃藥,不見起效。

  有一天,家裡人都下地去了,這家的女子,鋤著玉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是件當緊事,可心裡總覺放不下,忙跟小隊長告了假,扛起鋤頭往家裡跑,一進門,窯裡的情景把她嚇呆了。只見她娘,跪在炕上,把一個蕎麥皮枕頭,死死地,捂在了傻妹妹的臉上,傻妹妹的兩隻黑腳板,拼命地蹬踹、掙扎……只聽她娘嘴裡說道:「你走吧,你走吧,你走了,咱一家,才有個活路呀!」這女子尖叫一聲,撲上來,把她娘一把搡開,掀翻枕頭,只見傻妹妹,臉已憋脹成了紫茄子。她抱起妹妹,又拍又揉又掐人中,半晌,那傻孩子,才「哇——」地哭出聲。這女子也哭了,她把妹妹緊緊摟在她豐滿肥碩的懷裡,她想,天哪天,真險哪,晚來一步,這個家,就天塌地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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