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隱秘盛開 | 上頁 下頁 |
五 |
|
可他們是愛這學校的,愛這學習的生活,他們是這學校歷史上最愛母校的一批學生,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他們抱怨她的種種不是,苛責她,可他們人人都知道自己人生的歷史是從這個地方改寫。他們都不算年輕,有各種各樣的經歷和磨煉,也積累了社會的經驗,有的甚至已經為人父母,可來到這裡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忘情和撒嬌的舉止。比如,新班級聚會的時候,他們不住嘴地唱歌,唱那些小時候的歌曲,童年時代的歌曲,「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你看那萬里東風浩浩蕩蕩,萬里東風浩浩蕩蕩……」還有,「生產隊裡養了一群小鴨子,我每天早晨趕著它們到池塘去,」甚至還有,「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腦袋,真奇怪,真奇怪。」等等,等等,直唱得他們淚流滿面。 他們一邊唱著兩隻老虎一邊流下百感交集的熱淚。這童年的歌,沒想到,竟唱到舞臺上去了,不是他們,是李提摩太那個學校的學生,可這有什麼區別?仍然是他們。他們站在燈火輝煌的臺上,沒有化妝,就穿著家常的衣服,一排排地,也沒有刻意地排列隊伍,所以,看上去有些參差不齊,他們參差不齊地站在臺上,用滄桑的喉嚨,唱著孩提時代的歌——就像唱著聖歌。 把童謠唱成聖歌,那就是他們的特徵,也許,是疾病。 §2.小城女兒 現在,該說說那個小城姑娘潘紅霞的來歷了。這姑娘,她就生長在這裡,幾乎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城市。她的家住在一所中學,中學的宿舍院,很簡陋的平房,單薄的青磚,沒有暖氣,冬天要生火爐取暖。很多人家共用一個老式的公共廁所。那公共廁所的牆上,總是塗寫著一些罵人的話,比如:「潘紅霞,王八蛋,小二人,不是人,是個小狗看大門。」「小二人」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可人人都這麼寫。夏天,那裡則到處爬滿蛆蟲,大人們撒下厚厚的六六粉或者是生石灰,在牆角、地板、便坑,白雪似的,嗆得人幾乎喘不上氣,可那 肥碩的蛆蟲,卻是前仆後繼,殺不滅的。後來,在中學裡,老師給他們講過一首詩,說,「發如韭,割複生,頭如雞,切複鳴,人不畏死,小民從來不可輕。」而她,非常悲哀地,想起的不是別的,竟是夏天廁所裡那生生不息的東西。那可真讓人絕望。她不知道,其實,那時,她就已經種下了「潔癖」的病根。 她的父親,是這所中學的會計,而她媽媽,則是一所小醫院的護士。即使是在這樣一座平凡的、不起眼的城市,她的家也屬於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家,簡直不值一提。從前,解放前,她媽媽做過助產士,自己掛牌營業,她爸爸則在舊政府裡幹一個小差事,總之,是灰色的背景,不紅也不黑,沒有榮耀也沒有罪惡,非常暗淡平庸。潘紅霞是潘家三姐弟中的老二,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可以想像,即使是在這樣的人家,她也遠不是最受寵愛的那個孩子。三姐弟裡,只有她,是一生下來就被奶出去的,雖然,只奶出去一年多,可是,大概由於她身上沾染了別的女人的氣味,她媽媽,就像母獸再也聞不到幼仔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樣,從此,就有了永遠的隔膜。 本來,這樣人家的孩子,這樣的處境,她極有可能長成一個內心緊張、自卑、不苟言笑的受氣包,可是奇怪啊,她卻處處反著來。她愛說愛笑,活潑開朗,越長越鮮明嘹亮。她也從不記仇,就算有時明顯地覺出了媽媽的偏心和不公道,她哭一陣也就丟在了腦後。在一個處處被忽略的家裡,她反倒覺得自由自在,沒有負擔,她出出進進,哼著歌兒,似乎總在唱,總在說。久而久之,就算她閉著嘴安靜地坐在那裡,她媽媽也覺得有聲音就在她身體裡洶湧著,奔竄著,她媽媽就想,這個丫頭她活得可真囂張啊!她還想,這個丫頭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也許,真的是別的女人的奶水,改寫了她的命運,別的女人的奶水,救贖了她,將她從灰色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當然,潘紅霞一點也記不住奶媽的樣子了,可那有什麼關係?她已經在她的身體裡了,她日日夜夜在這個孩子淡藍色的血管裡奔流著,溫暖、歡暢,她就這樣庇護著這個孩子,使她不墮入黑暗。 就連外貌,她也越長越不像潘家的人。她的姐姐和弟弟,都是清秀的,孱弱的,小骨架,皮膚蒼白晦暗沒有血色。而她,則是一副寬身板:寬寬的肩膀,寬寬的胯骨,結實、健壯,十四歲就有了十八歲歡騰的乳房。她還有一張向日葵般飽滿的大臉,皮膚光滑,暗沉沉,如同蜜蠟。有時,對著鏡子,她自己也很驚訝,她想,你像誰呀,潘紅霞?想到自己和這世界上某一個人神奇地相像著,而她們彼此並不知情,她心裡就滋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虔敬,假如,有一天,在某個地方,她走在路上,一個人忽然分開人群來到她面前,抱住她,叫她「我的孩子!」她一點都不會驚訝和懷疑。這就是她相貌的意義,她必定會被一個母親從茫茫人海中認領。這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就像花開花落,就像所有的河流最終要流向大海。 必定會被認領,這是這孩子的信念,她相信這個。而且,她也曾經歷了那狂喜——被一個朋友認領。那年,她十四歲,而朋友則是十八歲。那時,這座城市所有應該升入初中讀書的孩子,全都停了學,他們擁有了一個長假。將近三年的假期,無論怎麼說,都太漫長了一些。孩子們有的玩瘋了,玩得過了頭,做了「弟兄」和「姐妹」,有的玩膩了,變得百無聊賴。潘紅霞就是百無聊賴無所事事的那一個。她在家裡,養過熱帶魚,養過雞,還喂過蠶。養魚的時候,她今天跑到湖裡去撈魚食,明天去臭沙河臭氣熏天的污泥裡一條一條挖小紅蟲。養雞的時候,則是到汾河岸邊草灘裡去捉螞蚱,為的是讓雞吃活食多下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