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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還是等我爸爸回來再說吧,你已經放下我十四年了,再多等幾天也沒關係。」

  「可是我沒多少時間了,我來了三天,才找到你的住處,又守了整整兩天,本來我都絕望了,今天才看到你回家。晚上我就要離開這裡去北京,然後去奧地利,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女人直接對著辛辰說,「請和我一塊去坐坐吧,我不會傷害你的。」

  「這麼說,你是特地來和我道別的嗎?」辛辰笑了,她的笑聲如輕輕碰響的銀鈴般清脆,在陽光下顯得明豔無比,「那不用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幹乾脆脆,別留一點尾巴,讓大家都牽掛著,沒什麼意思。」

  「你是在怪我,還是不相信我?辛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相信你,認我這麼大的女兒又沒什麼好處。我也並不怪你,可是對不起,媽媽這個詞對我沒什麼意義,既然前十四年沒媽媽我也過得不錯,那我想以後就這樣好了。」她再次用力握緊辛笛的手,「我們走吧,笛子。」

  辛辰頭也不回地走進書店,先去翻的卻是漫畫書,一本又一本,拿起來草草翻著再放下,路非示意一下辛笛,辛笛只好說:「辰子,你要買的參考書呢?」

  她茫然抬頭,小臉上表情是一片空白,向來靈動的眼睛也有點遲滯了,「參考書?哦,我找找。」

  他們兩人只見她近于夢遊地慢慢穿行在書架之間,手指從豎立的書脊上一一劃過,卻沒有停留。

  辛笛看不下去了,過去捉住她的手,「辰子,把書名告訴我,我來幫你找。」

  辛笛很快找到她要的書,然後小心地問她:「想看別的書嗎?我給你買。」

  她搖搖頭,「我們回家吧。」

  三人原路返回,那女人仍站在原地的樹蔭下,重新架上太陽鏡的臉看不出表情,而辛辰目不斜視地徑直從她面前走過。

  回家後,辛辰準備進臥室,突然止步回頭,看著他們輕聲卻堅決地說:「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好嗎?」

  那一刻,她臉上沒有任何稚氣,一雙眼睛幽深如潭水。路非和辛笛無言地點點頭,路非自然不說,而辛笛,甚至跟自己父母也從沒提起過這事。

  直到路非給辛笛講完功課,辛辰也沒從臥室出來。他們交換眼神,都有一點無能為力的憂傷感覺。兩個家庭正常的大孩子,面對這樣一個母親在消失十四年後又突然出現的狀況,完全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臥室裡的那個小女孩。

  路非從辛笛家告辭出來,下意識再看看院子裡那兩株合歡樹,他欣賞寫意山水芙蓉寒梅,這種豔麗的花並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清香,看著陽光下盛放的姿態,他不能不承認,確實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見那個陌生女人仍站在馬路對面,他躊躇一下,走了過去,一時不大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按輩分講應該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輕得只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請您別站在這裡了,這樣對辛辰確實很困擾,哪怕出國了,以後也能想辦法跟她聯繫,突然相認,又說要永遠離開,您讓她怎麼可能接受?」

  她點點頭,「我知道我這次來得很荒唐,也許反而對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這個念頭。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沒了力氣,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歐洲,那麼遠的路等著自己,簡直有點絕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嗎?」

  她說著軟糯嬌脆的普通話,語速聲音居然和辛辰頗為相似,讓路非感歎遺傳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當然也算她的朋友。」

  「幫我一個忙好嗎?」她打開白色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裡面是我將在奧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願意和我聯繫了,請交給她。告訴她,我就算搬家,也會請人轉交信件的。」

  路非遲疑一下,她懇求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眼睛裡蘊藏的深切哀愁打動了他,他接過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會要,我會找合適的時機給她,不過別的我不能保證。」

  「我再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打擾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樣,對自己血脈連著的那一端有了想多點瞭解的念頭,那麼我在那裡,等著。」

  路非在和辛辰熟識後,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勸過她,但她的回答始終是搖頭,拒絕談論那個在某天盛夏午後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個信封。

  於是,這個白色的信封至今沒有開啟,仍由路非保管著。他帶著這個信封輾轉生活在三藩市、紐約、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終將它妥帖地放在一個資料夾內。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沒有遇到任何異樣狀況,她照樣做著作業,戴耳機聽walkman裡放的港臺流行歌曲,看電視,看辛笛瞞著媽媽買回來的時裝雜誌,有時充任辛笛的模特,讓她做素描練習,或者跟她學畫畫,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暑期過了快一半,路非堅持每週過來幾次給辛笛補課,偶爾他也給辛辰講一下功課,只是辛辰對學習比辛笛還要漫不經心得多,而且頗有歪理,「我知道是這樣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為什麼是這樣呢?」

  這樣的不求甚解,讓路非無可奈何。辛笛在旁邊大笑,只覺得辛辰這口氣可不活脫脫像足了她爸爸辛開宇。

  兩姐妹閒時都畫畫消遣,只是辛笛畫的是時裝設計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國留學的姐姐路是幫她買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時裝畫技法,藏在自己臥室一大堆參考書下面,得空便拿出來臨摹學習,不會的英文查字典或者問路非。路非一邊幫她翻譯一邊歎氣,「你若把這份心思分三分到數學上,成績至少可以提高四成。」

  辛笛根本不理會他的勸告,她只跟路非說過自己打算學服裝設計的志願,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我爸大概還好,最多吃一驚就算了,不過我媽聽到准得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畫那些工筆花鳥、簪花仕女,要不畫油畫也行,總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不亦樂乎畫著漫畫人物的辛辰,只好承認,辛笛多少還是在朝著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記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著她畫的幼稚卡通畫還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導,你就畫得有模有樣了,我們家的人的確都有美術天分啊。」

  辛辰笑得無憂無慮,路非幾乎以為,面前這個少女膚淺快樂,沒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頭一次看到她陷入了夢魘。

  那天下午,辛笛臨時接到美術老師的電話,去他家裡拿一套考試資料。路非獨坐在書房裡看書,出來倒水喝時,發現電視機開著,而辛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飲水機放在沙發一邊,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見辛辰雙手合在胸前,一隻右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那只腳形狀完美,白皙纖細,貝殼般的粉紅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腳趾圓潤,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紅痣,讓他驀地想起那天自稱是她媽媽的女人說的話。

  路非為自己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和突然沒來由的心緒不寧大吃一驚,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遙控器關上電視,正要回書房,卻只見辛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驚地問:「怎麼了,辛辰?」

  辛辰沒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扭曲,滿是汗水,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全然不是平時健康的模樣,仿佛正在用盡全力掙扎,卻沒法擺脫重負一般。

  路非大駭,在沙發邊蹲下,遲疑地伸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覺察到她在瑟瑟發抖,而皮膚是冰涼的,那個樣子,分明是處在極度恐懼中的一個小孩子。

  他再度遲疑,可還是伸手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輕輕拍著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鬆弛了下來,瞳孔慢慢恢復正常,伸出雙臂抱住他,將額頭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濕了他的T恤。隔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她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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