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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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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許多東西從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許多人卻舊了,老了。路上不斷有人跟他寒暄打招呼,走走停停,從街西走到街東,一盒煙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們認不得他,好奇地看著這個蠻受歡迎的陌生人。 從街東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時,存扣在大門口站了許久。門鎖著。自從存根到河西開了連家店,這老屋就借給「老麻皮」鳳棗大爺住。鳳棗大爺沒兒子,五保戶,一輩子沒有個正經住處,莊上到現在都沒設個養老院,存根就把這房子暫給他住下。鳳棗大爺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譜上「鳳」字輩就剩他一個了,每年清明吃祖會(同宗族人家集體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崗子。鄰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間客氣地打上招呼,說「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這老東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頭收鵝毛,賣香,挑個擔子,一天要走幾十裡路。不曉得要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一個鄰人說。另一個馬上接上口說:「他不是還有女兒嘛,還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動動心情舒暢,賺個三塊五塊也是個奔頭。蹲在家裡做什麼呢?只有等死!」存扣連說「對對」。又是掏出好煙來撒。他有準備的,兜裡裝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灣。牯牛灣風光依然。小麥、油菜、桃紅、柳綠、蘆葦、小橋、流水……太陽懸在午後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側耳傾聽,仿佛能聽見「噝噝」燃燒的聲響。滿目錦繡,遍體溫暖……在一塊油菜地邊上,存扣卻驀然一激靈,寒毛奓起。 時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節和天氣,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還是那塊油菜田。 還是那條田埂。 還是那個時刻。 ——他,怎麼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條田埂上?為什麼這條田埂的旁邊種的還是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陽臺上抽煙時,依稀聽到的遠處那兩聲急遽的、冷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喚: 「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喚他。是秀平引他到了這個地方! 他頓時淚飛如雨。 他輕喚道:「秀平姐姐,我來了,我來了……」 如同十六歲時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來。 躺在長滿野草和小花的軟綿綿的田埂上, 躺在肥闊碧綠的菜葉和金黃燦爛的菜花下麵, 雙臂伸成扁擔,兩腿叉成剪刀,變做一個「大」字。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哎。變的只是光陰,是歲數。 他的眼睛眯成了線。暖烘烘的氣息。明豔豔的陽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帶到了從前。一首遙遠的情詩在耳邊響起…… 海藍的天空中高懸著金色的日輪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著寂寞的少年 綠柳垂掛在水面桃紅遮掩著橋頭 無限美景中少年卻在輕輕歎息 為什麼童年過去便懂得了憂傷 為什麼春天美麗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這眼前的菜花不知煩惱 把握花期開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葉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樹立 陽光下張揚著妖冶的光焰 陣陣芳香招來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園 讓我恣意采拾它渾身的豐收 這首《給XP》是存扣寫的第一首情詩。在那個溫暖安謐的午後,他把它寫在一張巴掌大的油菜葉上。由此為發端,他的人生開始了一場刻骨銘心直接影響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劇:他得到了秀平的愛情,幾乎就擁有了她全部的未來;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麼徹底。她——死了。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變成了蠻荒,蠻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個人。 無與倫比的悲苦和孤獨啊。 時隔這麼多年,秀平將自己蜷成手指頭大的形狀,藏在存扣的心田深處,只有偶爾在夢中才能看見她姍姍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卻越來越短暫,越來越朦朧……難道時光真的會沖淡一切嗎?睡在墳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對存扣的健忘產生了些微怨懟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專注地瞅著他,怨艾,深情。粗黑的大辮子搭在胸脯上,依舊是十幾歲青春的身材,苗條,高挑……她走過來。在他身邊躺下。伸出柔長的臂讓存扣做枕頭。他感到了她頭上青絲的撓癢,感到了她溫馨的鼻息……他大叫一聲「姐姐」,猛地拗起身來,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氣。 哪裡有什麼秀平?他站起身來,舉目四顧,垛田上沒有一個身影,唯見西北方向約二百米處,有一個矮趴趴的窩棚,便信步走過去。 一個手持魚抄的人從蘆葦間鑽了出來。他五十多歲,很幹練,很健旺。穿件藍色滌卡中山服(水鄉農民愛以此做勞動時的工作服,厚實而耐磨),已舊得發白,上面沾著水草和泥漬;腳上是雙沾著濕泥的解放鞋(也是農民幹活時愛穿的)——居然是老機工保國。 「哎喲存扣!你咋到這兒來啦?」保國搶先開的口。 存扣很激動。保國,他少年記憶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這個叉魚釣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這個給他提供兩糧面袋「黑書」(因此讓他的童年五光十色,並萌發終身理想)的人,這個靠聰明靠勤勞致富最終結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現在……他怎麼在這裡?存扣也喊道:「老哥,你咋在這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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