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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其實從今年一開春他就感到越來越不對頭了。常常,不經意之中,無來由的,有種類似惆悵、憂傷的情緒悄悄籠上他的心頭,如霧靄般迷蒙,如蛛絲般飄忽,揮又揮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離他農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歲生日不遠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緊迫感,這是為什麼呢?他真是想不通。

  譚詠麟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唱著他的《楊花》,滿書房都好像流淌著楊花的暗香。寂寞、自憐、憂傷、心痛。茶葉喝掉一兩,香煙抽掉十根。存扣關掉了電腦。他站起來。他在空闊的書房裡來回踱步,突然就啞然失笑——

  「三十五歲的人生,也就是一兩茶葉的工夫,十根香煙的工夫。」

  §178

  存扣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為他這句即興而來的精闢妙語失笑出聲。可是,他臉上的笑意卻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門書櫥裡。有幾本書在煙霧的罅縫間隱現,如雲海間的山峰,凜然筆立。《古代漢語》,《現代漢語》,《中國文學概論》,《世界文學史》……書脊上的書名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靜地、嚴肅地瞅著他。仿佛就有來自遙遠天際的某種感應,抑或如中了什麼魔法……總之,存扣猛然渾身抖顫,無法自抑。他打開書櫥,顫巍巍拈出那幾本書,用手撫摩著,如一個孩子,「嚶嚶」地嗚咽起來。

  他幾乎已經忘了他的大學生出身了——他讀的是中文系。

  從兒童時代就樹立了長大後的理想:做一個寫大書的人。

  吳窯中學那個皎潔的月夜,空闊的操場上,那棵老槐樹底下,他曾對親愛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復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學裡的「校園朦朧詩人」。

  可是……他一轉身就離開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負心漢」。十年了,他揮灑文字的手只曉得跟人民幣親熱。而他的書(還有那些隨筆本和日記)還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內,站得紙頁都黃了……

  夜鹽城。高樓外春雨瀟瀟,潤物無聲。城市憩息了。存扣佇立站在陽臺上的玻璃窗前,望著黑沉沉的天幕,抽煙。忽然,從東南方向的遙遠處依稀傳來兩聲呼喊,好像在喚著他的名字:

  「存扣——!」

  「存扣——!」

  §179

  春妮從響水回來後,很快感到丈夫有些不對頭。以前在家裡總是說說笑笑,談些外面有趣的事,生意上的事;把兒子抱在腿上——八歲的兒子是他的心頭肉,開心果。可近來,他煙多了,酒多了;還皺眉頭,還歎氣;喜歡聽些懷舊感傷的老歌……「你這幾天怎麼啦?」這天吃早飯時,春妮問存扣,「是不是生意不好啊?」存扣說:「沒有,生意很正常啊。」「沒有你怎麼這個樣子啊?你看兒子都不敢跟你玩啦!」存扣就把孩子抱到膝上,親親他嬌嫩的臉蛋:「對不起,爸爸有點煩。」

  春妮默默地看著丈夫。其實這十年來他有過許多次的「不對頭」,好像不定期地發病似的。她知道是為什麼。

  一九九一年存扣辦理停薪留職,毅然棄教下海,很有點壯士斷腕、大義滅親的意思,很果斷,很決絕,很有膽識和魄力,非常人所敢想敢為。而這都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和這個人的愛情,為了能和這個人廝守終身。這個人就是春妮。當存扣在那個炎熱的八月背著簡單的行篋面色凝重地出現在鹽城喧囂的車站廣場時,瞞著家長偷偷來接站的春妮像見到了暌違數十年之久的海峽那邊的親人一樣撲上前來,摟著存扣汗津津的脖子,哭著,說著,無所顧忌地親吻,滿車站人的目光都被他倆吸引過來了。僅僅半天工夫,她就陪他找定了出租屋,並添了日常生活必需的生活用品,把存扣八個平方米的小「家」佈置得井井有條、清清爽爽的;尤其購置了一張寬寬大大的高低床。本來存扣只想買一張鋼絲床的,她瞪了他一眼,說:「你呆子呀。什麼都可以簡單,這床咋能……」臉上羞紅如霞。

  存扣恍然,立時陪她面紅耳赤,心臟大跳。這床幾乎占了出租屋的一半。又買了兩個碧綠綠鬆軟軟的竹涼枕兒。那幾天他倆多歡愉呀。老天好像刻意眷顧這對癡情的年輕人,讓他們無意間就知道了鹽城周家巷新開了招商市場,而且市場董經理還是春妮三中同學的父親,存扣就因此拿到了三個連在一起的位置上佳的服裝櫃檯,馬上就營業了。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存扣下海經商的第一步,春妮功不可沒。

  回想起來,那時的生意是多好做啊——沒有賣不掉的貨,呆子都能賺到錢!存扣做生意又是多麼靈光啊(當然也有春妮做他的「軍師」)。存扣進的第一批貨是男女T恤,一上來就走時尚路線,創潮流之先。他觀念新,眼光「毒」,進的品種很多連國營大商場都沒有(或不敢進貨),一上市就受到了青少年的熱烈歡迎。幾趟貨下來,存扣的三節櫃檯成了服裝區招牌式的攤位,很多年輕人來周家巷就是奔存扣來的,來了都不空手,喜滋滋而去。存扣不怕人學貨跟風,他花樣迭新,層出不窮,旁人來不及學,來不及跟;何況他本人上佳的風度儀錶讓年輕人願意跟他交易。他和顧客心心相印,心有靈犀,心氣相通,惺惺相惜。有空春妮也會來幫忙,她模樣俊,嘴巴甜,自來熟,非常迎人;她是個天生的服裝模特,穿哪種衣裳哪種衣裳就好賣,賣到最後連她身上穿的那件樣品也有人要求她扒下來買走,真是好玩極了。有時候,春妮晚上去存扣的出租屋幫他數錢,把面值不同亂七八糟的錢一股腦兒倒進腳盆裡,或倒在大床上,整理,數。常常數得春妮樂不可支。數錢是春妮最喜歡做的工作,樂此不疲。數錢就是數希望,數未來,存扣賺的錢越多她就越有底氣。

  存扣生意好讓同行們既羡慕又嫉妒,無可奈何。市場董經理對「存扣現象」有一評:「用知識武裝起來的人是不可戰勝的。做生意也需要文化頭腦呀!」

  生意好也累人,存扣又是老闆又當夥計。因此,進場後營業了三個月,他就開始用人(夥計)了。

  存扣在周家巷做成的幾個大手筆很多人提起來就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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