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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吃晚飯時,桂宏本莊的二姐和二姐夫帶著孩子也過來了。碰巧大姐夫開著收荒船也來到了刁家莊,船系好了就帶著妻女來到老丈人家。人一多就熱鬧起來。大夥兒把飯桌抬到院子裡,外面涼快些。也不知道這不到兩小時老兩口是咋弄的,竟擺出了一桌子的農家菜:藏鴨蛋切得一瓣一瓣的,蛋黃醃得很沙,紅油淌淌的;醃大蒜頭;涼拌萵苣;熗黃瓜;熏燒豬頭肉;素雞;青椒炒雞蛋;燒泥鰍(到漁船上拿的);紅燒鵝子(逮的桂宏二姐家的)燒了整整一大盆。實在是豐盛得很,存扣看得都有些不過意了。

  等桂宏的父親下河邊洗了頭臉坐到桌上,才開始倒酒,他媽媽卻不肯坐。酒是家釀的大麥燒,裝在大號塑膠壺裡,往碗裡倒得「嘩嘩」的。桂宏說家釀的酒其實比從商店裡拿的酒好。莊上還沒流行喝啤酒,商店裡也沒得賣。他買了幾瓶東台產的「寶塔」牌汽酒給春妮和侄子侄女喝,倒在碗裡嫣紅一片,也不知什麼東西做的。

  存扣本來能喝酒,又吃不住人勸,喝下去一碗半。兩個姐夫看他喜歡吃泥鰍,搛了七八條給他吃。春妮卻連筷子都不敢伸,她說像蛇,把大家逗得笑。她愛吃藏鴨蛋,卻只吃當中間的蛋黃,剩下的蛋白存扣都替她吃了……

  晚飯結束,院內擱起了竹床兒,大家坐在上面乘涼。談著談著就問起年齡屬相來了,說像春妮這麼大,農村很多女子都結婚奶孩子了,有沒有談人呀,還是趁青春談一個,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負了好時光,說有哪個女大學生二十七八歲才談人結婚,都斷了女兒光了,呆哩……春妮聽了「咯咯」笑,也不曉得臉上紅不紅,反正夜裡看不真切,但聽得出她很快樂。存扣聽得忍不住「呼哧呼哧」笑,笑的時候感覺有人用腳趾頭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靜悄悄的,大概也在專心聽她們說笑,聽到這裡卻低聲埋怨他姐姐們:「你們別瞎說喲……」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暈車嘔吐受了勞頓,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覺。大家便都散了。

  §164

  第二天早飯後,桂宏的父親要他騎二姐夫的自行車到鎮上剁肉。刁家莊太小,殺一口豬賣不完,所以就沒有肉案子。來人到客吃肉要到六裡外的五烈鎮上去割。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領著春妮到東面大田上玩。

  又是好天氣,天空湛藍如洗。早晨的太陽很溫煦。絲絲的,有些小風,吹在身上像撓癢癢。土路兩旁的黃豆葉上還沾著露珠,稻棵生猛地豎著,一派青綠。吵鬧了整晚的青蛙此時銷聲匿跡。於是田野很安詳。稻田間有三兩農人背著噴霧器在打農藥,也是悶聲不響,專注地直線向前緩緩挪步。這時候,有一聲的耕田號子從西南面傳了過來,蒼老,高亢,悠遠,綿綿不絕,在清晨的空氣中恣意擴散,迴旋,很像來自曠古的聲音。這種蘇北平原上的耕田號子是一代代農人傳承下來的無字之歌。是大響,是天籟,是活化石。是從五臟六腑裡噴湧出來的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時代已經步入機械化、現代化,現在極少有人會打這種古老的號子了,因為打這號子的人在紛紛老去,紛紛離世。而且縱然健在的老人還能吼上兩聲,可是又沒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動了。

  田裡跑著的都是屁股冒著青煙的鐵傢伙。這號子有一天真的會在廣袤的鄉村大地上成為絕唱嗎?答案是肯定的。在現代人類大踏步前行的過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氣躁的我們丟失了多少彌足珍貴的東西!——歷史的原聲和足跡。對逝去的過去,心存懷念的人們眼睜睜看著它們的湮滅和失落,卻無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號子了,存扣的頭髮都感應得紛紛奓起,身子哆嗦起來。他和春妮幾乎同時向號子響處望去,只見一個老者背手牽著牛繩引著一條水牛緩緩地從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來。老者腰有些佝,打著赤膊,肋骨嶙峋,身泛古銅色。水牛正值壯年,身量碩大,毛色黝黑如鐵。太陽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著一層莊嚴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莊上還養有耕牛,還有耕田號子。

  存扣佇立在田埂上,微風撩動著他額前的頭髮。這個極端感性的青年人被這聲號子這幅景象撥動了心弦,嗡嗡不止。他用視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視著一幅流動的農夫牧牛圖。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這位老人的號子使我好像聽到了來自蠻荒時代的聲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呐喊。有些悲愴。」

  存扣很意外。城裡生城裡長的春妮竟能如此準確地感應理解一位農夫的耕牛號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間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樣。他好像重新認識似的轉頭看她。太陽照著她的側臉,使她的額頭、鼻子、嘴唇、下頦和脖子異常的生動柔美,有油畫的感覺。馬尾辮兒用一個黃髮卡夾著,由於陽光的照射,白皙的耳朵顯得透紅明亮,連耳輪上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兒軟嘟嘟的樣子讓他有伸手撚摸一下的想法。她轉過頭來,臉盤兒就整個沐在陽光中,奕奕地閃亮。見存扣注視她,便莞爾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齒,腮紅如霞。

  「你說從號子中聽出了悲愴的味道,這感覺是對的。老年人一輩子活到了尾聲,蒼老的號子裡有些悲愴的意味是不足為奇的——你知道他這一生是怎麼走過來的?但『悲愴』用『滄桑』替代更合適些。還有,你聽不出其中還有著對生命和自然壯闊和豐饒的讚美、熱愛與感恩?一聲號子可以包含無窮的意味。號子雖然只是一聲長調,沒有任何歌詞,但農人一聽就曉得打號子人的心情。連那頭牛也聽得懂。其實打號子的人並不是打給人聽的,是打給自己聽的,是打給土地和莊稼聽的。它不需要聽眾。」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聽他往下說。和存扣相處一年多了,她還很少看他這麼抒情地說話,像朗讀散文詩。也許他天生就有著散文家的氣質,敏感又沉靜;有時似乎又有些柔弱,讓人動憐。她最喜歡看他說話時眼光向前遠望千里之外的樣子,那份迷蒙,那份恍惚……也喜歡看他不說話時若有所思的樣子:輕皺著好看的眉頭,抿著好看的嘴巴。這時的存扣真是格外的英俊,格外的迷人,讓她的心房為之顫動。自從存扣一腳踏上鄉村的土地,她就感到了他格外的沉穩和安靜,更從容,更親切……存扣心之所屬仍是生他養他的鄉村吧,來到這兒,他就像是條遊回熟悉水域的一尾魚……

  她突然就有些悵然。不知不覺,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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