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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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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吳窯製藥廠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張銀富廠長在初三這天上午九點多鐘來到阿香家裡,看她仍病懨懨的,團在被窩裡。她媽巧鳳正拿著湯匙喂她一碗奶奶剛熬出來的釅釅的生薑紅糖茶呢。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裡。如此反復。阿香頭髮有點兒亂,幾縷髮絲搭掛下來,圓潤的臉上有些發白,啟著小嘴兒等著媽媽送茶——不勝怯弱,楚楚可憐,像病中的林黛玉。張廠長在房門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慣寶寶,還要媽媽喂!」關照阿香不要急,身體恢復了再回廠,不要緊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沒得事。巧鳳感激地說:「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顧了!」張廠長說:「哎——我侄女兒嘛,做叔叔的能不照應嘛。應該的,應該的!」阿香想欠起身,張廠長忙伸出胖手慢住她,「不要動。」順手替她掖了掖被窩頭。很親切的長輩樣兒。臨走前還回過頭來沖阿香一笑,眼睛眯得像彌勒佛。 阿香雖然得了張廠長讓她在家好生養息的敕令,心裡卻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裡呀,有個存扣哥哥要見呀,不能讓他跑白頭呀,說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見的呀(倒已經讓他撲空一次了)。張廠長離去後不久,阿香望著窗外紅彤彤的太陽,又聽見有喜鵲在院外的苦楝樹上聒噪著,忽然挺起身奮然起床了。雖然身上還有些軟。媽媽看了歡喜:「起來也好,到廊簷上曬曬好太陽。又沒得風。」奶奶忙顛顛地到廚房弄開水讓寶貝孫女兒洗漱。 天氣這麼好,三代女性在家裡,一團安詳和溫馨。大紅蠟燭在菩薩面上靜靜地燃著,那火焰頭像靜止了似的。爐香青煙如微縮版的狼煙形狀,一線向上,嫋嫋不絕,恰似無風的柳絲;人在堂屋走帶動空氣,便微微擺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裡,大年頭上莊上娶親嫁女人家不斷,樂隊忙得放屁的工夫都沒有,正是撈錢進財的大好時光哩。弟弟小華當然也極少看到他的影子,春節天地是男娃的極樂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絕不怕冷),胡亂吃點東西就躥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幫小子,穿著過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瘋玩。 春節期間鄉下男伢子愛玩的有: 放炮。把小掛鞭拆下來,點著香火或從大人那裡偷來的香煙,一枚一枚地放。嚇雞子、鴨子、鵝子,嚇得它們撲扇著翅膀沒命地逃,羽毛亂飛(好的公雞毛可撿起來做毽子),尿屎直流;嚇得豬圈裡的大白豬「嗷嗷」叫著亂轉瞎撞,尋死似的;嚇得白鬍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嚇小孩子,嚇得他們哭;嚇老人,嚇得他們拍著心口念叨「阿彌陀佛」;把鞭炮扔進茅缸裡趕緊躲開,隨著一聲悶響炸出一蓬糞水來——有時扔進河水裡,正歎息拿捏不准濕了藥撚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個酒碗大的水花來,原來還是炸了(在水的懷裡炸了),並沒有浪費!——於是興高采烈地歡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貓食盆狗食盆裡炸的,炸得盆兒跳起,卻翻不過來——盛飯給貓兒狗兒吃時馬上就被這些鼻子靈光的傢伙嗅出煙硝味,往往生氣地「喵喵」、「狺狺」幾聲,甚至以堅決不吃相抗議。 打槍。到挑貨郎擺的糖攤兒那裡買「炮仗子兒」,一毛錢二十顆。「炮仗子兒」像火柴頭兒藏在兩層薄薄的紅紙之間,剝開來放進小手槍的彈倉裡,抬臂——煞有介事地瞄準——扣動扳機,「砰」一響,冒出好聞的硝煙來,非常有戰場上的現實感,相當過癮。兜裡壓歲錢多又有英雄情結的娃兒往往整張整張地買,一張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顆的樣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陰亮處和人踩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盡。那麼,就堆雪人;男娃們更喜歡的是打仗,打雪仗。冒著密集的彈雨,呐喊著,衝鋒陷陣。雪團擊在身上自然無所謂;擊中臉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緊;擊在頭上炸出籮篩大的一蓬雪粉來,最是投擲者心花怒放的效果——這時往往很多屑粉鑽進了脖子裡,冰冰涼地滾到前胸後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凍得一愣驚,但絕不退縮,像狗抖毛似的抖擻精神,繼續「戰鬥」。玩冰最喜歡的是「撇凍」:一長溜娃兒站在大河邊上,用撿來的瓦瓣往青平如鏡的冰面上奮力一撇,瓦瓣如受驚的燕子極迅速地往遠處掠去,與冰摩擦的「瞿瞿瞿」的聲音像吹哨子,像畫眉鬧,尖銳而活潑;本來是一往無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驚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還是掙著,轉著,慢慢悠悠,很不情願地躺在遠遠的冰面上。農村的娃兒都是投擲能手,以後他們中間有人上了縣中或進了大學,田賽場上一抬手,便把城裡的那些小子遠遠地撂在後面。玩累了,紛紛掏出才生幾根軟軟羽毛的鳥兒或乾脆還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對著河裡撒尿,熱尿把冰面沖出一個個淺坑來。不知怎的,白尿出來,漾在冰面上卻成了一攤黃湯。條條抛物線如同伸出去的釣魚竿,熱氣騰騰,在燦爛的陽光下雲蒸霞蔚,如一彎彎袖珍版的虹。實在是壯觀。 看舞龍燈,舞獅子,舞花船,踩高蹺。這一點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莊小,沒有這些班子,都是從大莊子那邊過來的。如大顧莊,西毛莊,護家垛,洪家窯。到了哪家門口哪家就歡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掛鞭放了。鑼鼓急得好比風攪雪,金龍狂舞,銀獅撲躍,花船搖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唱的水鄉俚歌甜得賽過蜜糖,踩高蹺的人在屋簷口玩起了燕式平衡……「發財發財大發財,香煙紅封拿出來!」娃兒們在一旁吼叫,充當著人家的義務討賞員。男娃女娃還有一個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碼頭上的火盆香燭點起來了,遠處傳來了「沖天炮」的雙響,「來了!來了!」等在岸上的人群騷動起來。 果然,前面河汊口轉出來一條插滿彩旗的掛槳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頭;火盆燒得起了煙;放炮的人腳下擺著整籃整筐的炮仗,一個接一個地撂到天上炸響,紅紙屑子紛揚而下,鋪落在水面,如流著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妝,十大幾歲女伢子這時眼睛就睜大了,暗暗數著人家的妝奩——好讓數年後輪到自己時心裡有個大致的參照呀。最後「攙媽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窩裡嬌羞萬狀的新娘子攙上了岸,這回輪到小子們瞪著銅鈴般的眼睛了……娃兒們一路上蜂擁著跟著新娘子進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刹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潑雨、如天女散花般從房門裡撒出來,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爭搶,屁股撅到天上,四處亂拱亂爬,年紀小的爭得鬼哭狼嚎。孩子們是喜慶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沒有他們做喜事的點綴是熱鬧不起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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