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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於是,「太白」就扔進了錢老師家的鵝欄裡了。這石橋中學東面臨著條河,多年棄用了,生滿了水花生和浮萍,錢老師的家就在河邊上,因此就有了養幾隻鵝的得天獨厚的條件。估計養了吃肉吃蛋是假,還是圖個怡情養性,工作之餘看看鵝,喂喂鵝,蠻有意思吧。聽說錢老師工于書法,尤擅行書,那東晉時「書聖」王羲之也是喜歡養鵝寫鵝的,錢老師養鵝是否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暫且免去了割頸之厄,在錢老師的鵝欄一隅有了個棲身之處。更發生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太白」居然在來石橋中學的第二天生了它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蛋。此蛋大如香瓜,玉白光潔的蛋殼上沾染著幾絲殷紅的血線。它佇立在它的處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它一定不勝唏噓,無限感慨,可它不會表達,只是用特別柔情的眼神默黙地撫摸著它。這時候伸過來一隻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這就是它的新主人:錢老師。錢老師生得富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鏡,圓圓的肚皮,圓圓的手。以後存扣上了他第一節語文課,知道他的書法也是圓圓的,純熟而沒有棱角。尚帶著熱乎的大鵝蛋捧在他手裡,渾若藝術品,那手感跟捧著孩子嬌嫩熱情的臉蛋差不多。錢老師快活地笑了。笑聲如鈴,酷如女子。天知道他如何在知天命之年仍擁有如此驕人聲線的。他的笑聲意味著「太白」可以相對安全地存活生命,說不定還要格外受到寵愛。這個蛋生得真是太好了,太及時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開始了在石橋中學的新生活。人生總是充滿了戲劇性。快樂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輪番上場,精彩紛呈。

  §124

  錢老師的鵝們從東面那條廢河裡爬上來,排著不太整齊的隊伍搖搖擺擺地出自家院門來到操場上。這些打小生活在校園裡的傢伙見多識廣,敢在行人中見縫插針昂然向前,趾高氣揚,在行進中無所顧忌地拉出綠屎。沒人敢動它們一根羽毛,因為它們是學校德高望重的語文教研組組長錢老師家的畜生。鵝們在操場上閒庭信步,雙杠區的一隅則是它們棲息的領地。奇怪地是,這個緊靠城市的中學體育風氣倒不如偏僻鄉鎮中學那麼濃厚:沒有早鍛煉;籃球架破舊不堪,籃板上油漆脫落,現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風雨侵蝕得發黑;兩副單杠上生了紅鏽,兩副半雙杠(有一副雙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豎在那裡)常常被師生曬的被單遮得嚴嚴實實,而下麵便狼藉著新鮮和陳舊的鵝糞。學校之老舊之亂而髒甚過下面許多農村中學,這多少給慕名而來的學生帶來些許意外和失望。

  其實怪也不怪,這所學校本來就是個鄉下中學,一九六二年建校時,學校前面是青灘公社的淺魚塘,後來慢慢填起來建起了塑膠廠、造紙廠和職工宿舍,簡易馬路兩邊陸續有了一些商店飯館旅舍什麼的,跟城市連成了一片。

  現在連「太白」在內,錢老師一共有八隻鵝。在操場一隅棲息時,原來的那七隻鵝聚成一團,「太白」在離它們約五米遠的地方獨自臥著。那些傢伙趴在一灘濕土中,身上沾著浮萍、糞便和泥漬,「唧唧呱呱」,不時伸長脖子下意識啄著面前的青草斷梗,間或扭頭向「太白」投來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優秀了,優秀得那些邋遢的傢伙不敢仰視。它是那樣的高大,站在它們當中簡直是一隻鶴。它羽毛雪白,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又簡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它來的第二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鵝蛋,惹得主人暢懷大笑。雖身在異鄉,寄人籬下,「太白」卻不失一顆驕傲之心,恥與那些猥瑣的同類為伍,獨自臥著,美麗頎長的脖子高高昂起。它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是在回憶遠方的夥伴、村莊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麼就把它帶到這種地方?沒人能夠知道,只能看到它的眼神裡有掩不住的孤清和憂傷。

  在「太白」被丟到石橋中學的第四天,它無意中看到了存扣。原來他和它共同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它無限驚喜,立時站起來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地發出高亢嘹亮的呼喚。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飯,看到「太白」蹣跚著急急向他走來,忙以手背向外撣著示意它離開,但它並未停止腳步,堅持跟著擠進了食堂大廳。它那亦步亦趨緊跟存扣的急切樣子引起了打飯的學生強烈好奇並哄鬧起來。食堂師傅拿著燒炭的長鐵釺來轟它,好不容易才把它趕了出去。

  下午文補班上著地理課時,有一隻鵝在教室的走廊上來回逡巡、徘徊,並不時把長長的脖頸伸進來,做躍躍欲進狀,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這就是「太白」。地理老師異常惱怒,出門用腳踢它,並動用了黑板擦和粉筆頭,這才把「太白」趕走。但師生均心浮氣躁,無法收斂情緒,弄得臺上語無倫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這件事斷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傳到錢老師耳中,他立馬請食堂師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鍋香噴噴的紅燒鵝肉。

  §125

  在「太白」被捕殺的第二天下午,第一節語文課上了才十分鐘左右,錢老師搖頭晃腦地講著魯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講臺前面一暗,有三個人站到了教室門口。存扣一看差點叫出聲來。

  ——保連!

  保連也來了。領他來的是陸校長。站在他身後的是「老瘌疤」——進仁,他的父親。

  陸校長對錢老師小聲說了兩句話。錢老師笑著點頭,跟著用胖手往教室角落裡一指,保連就成了文補班的第九十六個學生。

  存扣對於保連的到來欣喜萬分。幾年不見,這傢伙變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敦實。他臉上不見什麼表情,四平八穩的樣子。存扣記得在初一時保連幾乎要高自己一個頭,現在看上去也頂多一米六七左右,看來發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長早停。他像小學生一樣斜挎一個半舊的裝得鼓實實的軍用書包,白色襯衫沒有掖進褲帶裡,頭髮厚黑,有些長,有些亂,不知剃頭匠進仁為何沒有幫他理理,嘴上的髭須都沒刮。他往後面走時沒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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