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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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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扣回到家裡又有些心煩意亂。他到顧莊中學玩練了雙杠,發覺氣力大不如從前了。籃球場上也沒有人來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處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綠色的鵝便,密密麻麻的,簡直下不了腳。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紅下田打了一回藥。穿著哥哥的舊外衣,斜挎著噴霧器往田裡走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年輕的農民。他純熟地在水田裡打著藥,月紅非常驚訝,「咋會打的?打這麼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邊學的。」這一答步子倒走不勻了,漂亮的噴霧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帳裡高低睡不著,想著愛香。他想,從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歲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是愛香幫他成了男人,要不起碼還要等好幾年吧…… 夜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條大船帶在湖邊上,大半個船身插在蘆竹叢裡,四周都是綠油油的碩大的蘆葉,嫩白的蘆竹花輕輕搖曳著,船頭上有兩個交纏在一起的雪白胴體,是他和愛香。正要緊時,密密的蘆葦突然朝兩邊豁開,鑽出來兩隻小劃子,兩個同樣赤身裸體的女娃子挺立船頭:一個朝他嘿嘿冷笑,一個則無限怨艾地瞅著他,一串串淚珠從大眼睛裡無聲地滑下……他和愛香都驚住了。愛香把臉埋在他的心口上,緊緊地摟住他。這時又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喊,回頭看時,一葉扁舟箭一般飛來,船上一個裸著黝黑結實的上身的後生手舉一柄魚叉奮力擲過來,呼嘯著從存扣耳邊掠過,沒入蘆叢間去了……存扣驚叫一聲,醒了過來,渾身都濡濕了。 那個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著他淌著眼淚的是阿香。 至於那接著趕過來的後生是誰?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長時間,硬是想不出。 兩天后,莊河南響起了經久熱烈的鞭炮聲,那個在唐劉中學上高中的矮個女生接到了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大學順帶賀二十歲,親戚好友紛紛挑著盒擔來祝賀,人人都說莊上出了女狀元。 兩天后,莊河西的「老瘌疤」進仁家裡響起了第一波咒駡聲。自估五百多分的保連龜縮在灶膛後,沮喪地忍受著父親的訓斥。 兩天后,存扣躲在房間裡不敢出門。他怕聽著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嘔嘈的議論。他吃飯時都不敢看家人的臉。他臊。 …… 第六部分 石橋 §123 兩艘客輪幾乎同時靠上了興化小南門輪船碼頭。擠出狹窄的檢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後地走在古城老舊的巷道中。桂香打前挑著擔子:前頭是裝著書籍的木箱,後頭是裝著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頭和棉席。擔子雖不算重,但路不寬,車來人往的,難免擠擠磕磕,走出一段路她就渾身出汗,頭髮粘上了額頭。存扣跟在媽媽挑擔後面:右肩上也扛著一個蛇皮袋,左手提著「太白」。「太白」的兩隻紅腳掌被草繩綁著——它一大早告別了尚在睡夢中的小主人,跟著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輪船,走了八十裡水路,來到興化古城。這是她今生最遠的一趟旅行——並不是所有的鵝都有著這樣的殊遇。「太白」昂著頭四處打量,眼睛裡充滿了迷惑,也許還有好奇。這麼多的房子,人,聲音。太熱鬧。和顧莊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寧平和太不一樣。這是哪兒,帶我來這幹什麼?——它興許在這樣想。 存扣的蛇皮袋裡放著糯米、綠豆、紅豆和花生。這些東西也用小袋子裝著,分門別類。——大口袋裝小口袋。這些東西和「太白」都是送給陸校長的禮物。 存扣落榜了。離中專第二批的分數線尚差三分。存扣簡直不相信這個事實。他的同學也不相信。李金祥寫來信安慰他,說都怪考試時那場倒楣的感冒,還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試哪有不受影響的,要麼肯定能考上的。說文科班考上了十個,只有一個本科,就是重讀了三年的往屆生朱春旺,是上海財經學院,其餘都是大專中專。李秋生是鎮江糧校,程霞是揚州商校。至於他,「真難為情,也考砸了。——南京建築學校(三年大專)」。存扣沒有想到的是跟著程霞也來了信。她用唯物辯證法來開導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壞事,憑你的才幹和人品上個大專中專是浪費,正好攢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麼,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為什麼總是一副老大的樣子,其實好多同學——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我接到通知比較遲,所以沒有去顧莊姨娘家,也就沒有去看你,請你千萬勿怪。希望你到了複讀的學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將是我最隆重的節日。」 顧莊中學的陸校長是興化本城人,紮根農村二十幾年,今年終於回城了,調到興化石橋中學任副校長。石橋中學是座郊區中學,校舍陳舊簡陋,但近幾年由於辦了文科補習班,引進了幾位有專長的教師,升學率很高,因而各鄉鎮的文科落榜生趨之若鶩,託人情,找關係,請客送禮,削尖腦袋都想進來。以至於一個教室裡竟坐進了上百號人,課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沒法彎。真是不得了。石橋中學的領導和文補班老師因此牛氣沖天,聲稱「來了石橋中學上文補,就等於一腳踏進大學門」。開學前各家客人盈門,直到開學後還常有客求訪,本來嚴重超員的班上冷不丁又塞進一個人來。各家的儲藏室因此充實——這不足為奇。 存扣複讀當然要找陸校長。陸校長對存扣再熟不過,這個忙他肯定要幫。他對存扣說:「你來石橋不是來考大學的,是來考重點的。」存扣馬上聽出來這是一個病句:「重點」也是大學嘛。可能在「大學」前面省掉了「普通」兩個字。不管句子有沒有病,存扣聽出了陸校長對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點了點頭,很鄭重,很堅定。陸校長怪桂香:「鄉里鄉親的,帶禮做啥——家裡東西都吃不掉,沒法處理呢!」桂香說:「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兩拳頭地來。您都幫了大忙了!——也沒得好東西,就地裡長的。還有這只鵝,你殺了吃。」陸校長贊道:「這鵝好威風!」要存扣拎給班主任錢老師:「他管著你呢,打個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動:陸校長就是貼己,跟自家人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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