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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一進人家院門屋門,我和『搭子』就趕緊『拾簧』,看到曬衣繩上曬著尿布就知道這家有吃奶的伢兒,看到菩薩面旁邊有亡人牌子就曉得死過人,看到櫃子上有藥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還是草屋,瓦房是大瓦還是小瓦,用的木頭檁條還是水泥檁條……總之,多哩。所有這些都可以用來判斷這家的情況,相命時拿來用。說准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說你靈。那錢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麼用呢?她又不相?」存扣問。

  「有用啊,咋會沒用呢——她告訴我呀。把有用的告訴我呀!」

  「這一來不就露餡了嗎?」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是黑話。江湖上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黑話,外行人聽不懂的。不經意說出來,好像自言自語的,人家不注意。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說有『扣兒』,女伢子就是『環兒』,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離開叫『扯板』……多哩。什麼話都有『春典』,就像你們說外語,你們懂,人家不懂。」

  存扣興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樹,滿,龍,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這麼多道道兒——我們看眼睛花了六塊半錢就叫『龍塊滿錢』了?」

  「不對,叫『龍寸滿鈔』。塊是『寸』,錢是『鈔』。」

  「噢。這麼多的『春典』怎麼記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還不跟你學外語一樣,多聽多記多說唄!」

  「那倒也是。」

  桂香接著往下說:「一家相命起碼有三家來聽熱鬧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說話,從他們的說話中捕捉有用的東西。比如有人背後談論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聽到了馬上用『春典』告訴我:『滿環兒』。我相命的時候就對主人講你是個『嫦娥命』,命中缺子:丫頭滾滾來,生三添四還加五;兒子不易得,深山尋參苗。把人家都驚住了,說你相得准,『活神仙』,什麼都依你。」

  「如果人家還有第六個是小子呢?不就不靈了嗎?」存扣問。他想問題總是考慮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說。「小六子是個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兒子不易得』嗎?正說反說都不怕,都好解釋。擅相命的,人家是問不住你的,文說文答,武說武答,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其實就是玩模棱兩可。」

  「有時是這樣的。你幾句話搭上邊說得准了,對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剮簧』了:先說一通吉利話,讓人家高興起來,再話頭一轉,人家有病有災的還要說以後還要生難,人家興興旺旺的也說不久會有禍災。人家一怕,就會跟你討『解釋』,請你化解。」

  「這時就可以跟人家要錢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個命一塊兩塊的,一天能相幾個,能弄多點兒錢?我們興化人比他們要得聰明,要起來多,人家還情願給!就說你家這個難化解消除也不難,只要費點香火錢。就看你家誠心不誠心了。人家肯定說誠心了,『不誠心喊你來相命消遣你呀!』這時候就說那好,要念十套經,磕一百零八個頭,燒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這人家的家庭情況和人是不是爽氣來定——我們給你買了帶到大廟裡燒。至於我們的鞍馬費,隨你把幾個吧。這樣幾十筒香加上鞍馬費,弄得好就是幾十塊錢。」

  「假如人家要自個找個廟去燒呢?」

  「他(她)不會念經呀!不念經又不靈!那些廟不說本地的,往遠處說。如高郵泰山廟,揚州大明寺,鎮江金山寺,南通廣教寺,蘇州寒山寺,南京雞鳴寺……想到哪說到哪。」

  「原來是這樣。嘿嘿,媽媽,你倒像成了相命專家了!」存扣笑著說。

  「哪個不說你媽聰明!」桂香自豪地說,「做了幾十年的都做不過我哩,媽這才改了幾天?」

  「可是,媽媽……這終歸是騙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低沉著聲音說:「媽當初走這條路也是為了這個家。你爸死後,媽整天想著他,回到家裡心直往下掉,沒精沒神的,心裡難過呀——香煙就是那時吃上的——所以才下決心離開家出去跟人家一起關亡討個營生,掙錢養你們。做媽的哪個想離開自己的伢子呢?更何況你當時才五歲,哥哥也不過十五。其實你和哥哥中間還有一個的,比你哥小兩歲,是個女伢子,養她的時候難產,胎不正,出不來,媽差點死掉。養下來沒滿月就發燒,救不活,走掉了。媽就再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後還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還好,你長這麼大,基本上沒病沒災的,滑滴滴的一個俊伢子……

  「媽也曉得這不是正行,但是做慣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說走江湖的人是有癮的,心野,就像貓子吃了露水變成金錢豹,變不回頭了。這話是對的……但媽終有一天會停下來的。現在你大了,都考學了,一畢業成了公家人,尋了有用的婆娘,媽也不會再做給你黑臉的事……媽懂哩。」

  存扣記得秀平死後媽答應他考上大學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兒倆邊談邊走倒也走得快,過了前面那個莊子就遠遠看到顧莊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綠油油的。田岸上長著黃豆和高粱,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纏在秸稈上,結得掛掛的,紫的,綠的,白的,長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沒人去摘。農村人不稀奇。走到河邊、橋上時,看到河裡的菱藕鋪了半邊,葉子擠葉子,都擠得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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