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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河槽底下種禮大叔一聲喊:「每人加兩鍬,至多再挑兩擔就結束了!」大夥兒鼓起最後的力氣,擔著滿筐的土往上挪,秀華也添了兩鍬,搖搖晃晃還沒挨到半坡,突然「哎喲」扔掉了擔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頭上黃豆大的汗珠直滾,臉色刷白,兩隻手捂著小肚子直叫喚。大夥兒七手八腳把她抬到堤上,褲襠裡濕了一片。看她叫喚得緊,有人趕緊去喊工地上的赤腳醫生,過來問了幾句,年紀大的種禮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掙破了?」

  那醫生一聽就慌了,連說:「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趕快找船到區醫院,「否則尿毒走開來就麻煩了!」

  這時候卻起了北風,刮得臉上生冷,天陰沉起來,看來是要下雪了。有幾個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條掛槳船,卻高低搖不響。柴油凍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燒了烘烤油箱,等開到工地這邊,已耽擱了個把小時,秀華連叫喚也叫喚不動了。

  三十五裡水路開了一個多小時,人抬上醫院,因拖了太久,醫生全力搶救,卻是沒有用了。

  那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夜……

  秀平幾乎是哭著講完她大姐秀華的故事的。她接著又哽咽地對存扣說,現在我大哥三十幾了,一條腿殘著,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麼事,脾氣倒很大,又濫抽煙,喝醉了就哭,還砸東西……他是心裡苦啊。如果能說上一門親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癱子也不肯嫁他呀,他養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沒媒沒證地就跟人家跑了。還算不錯,兩個人借貸辦了個水泥預製廠,生意蠻好,但一年到頭沒幾趟回來,就是回來也總是撂個百兒八十的給我媽,陪媽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這個窮家了……我爸走後,媽有只眼睛就漸漸不行了。是哭壞的。爸走時眼睛沒閉上,他心裡舍不開呀。一輩子省吃儉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錢抓藥,死了才發現他還攢著兩千多塊錢,這是他一輩子的積蓄呀……我媽一分錢都捨不得動,說是留給我出嫁用。媽現在就我這個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順能幹的,如果她還在該多好……

  聽著秀平的述說,存扣心裡很難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憐了,家裡竟是這個樣子,他多麼想能夠與她分些憂愁呀。他認真想了想,說:「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廠子裡撮撮忙不行嗎。就是看看門崗也成啊。」

  秀平歎口氣說:「你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廠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廠裡,要用啥門崗?再說我大哥這個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過姐姐家廠的,我姐夫對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裡受得人的臉色?有殘病的人都相當自尊。」秀平咬著嘴唇,手絞著辮梢兒。

  「那你叫你哥學個啥手藝也好啊!」

  「他有手藝的。他會補鞋。」

  「這不是挺好嘛!莊西三麻子上揚州擺鞋攤,說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十幾塊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會處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東台才做了幾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頓……現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說到這裡把頭抵在膝彎上,眼淚又出來了。

  看秀平這樣難過,存扣心裡突然湧起一種豪情來,對她說:「沒什麼!我們倆好好用功,將來一起考上大學。拿工資做公家人,家裡就什麼都好了。」

  秀平抬起頭淚花盈盈地看存扣,眼裡放出喜悅的光:「你真這樣想的?你是說我們倆嗎?是哩是哩,我也是這樣想的哩!」她喜極,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應過來,急忙坐直了,臉上羞得緋紅,抿住嘴笑了。

  傍晚無風。河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偶爾有條魚在菱葉間跳起,發出「撲通」一聲水響。田野肅穆而安寧。夕陽把濃濃的油彩潑染在兩個孩子身上,遠遠望去,如一幀美麗的剪影……

  第三部分 吳窯(上)

  §53

  一九八二年中考揭榜,顧莊中學考上十幾個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數高,被本縣著名的吳窯中學一起錄走了。

  高一兩個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個班,高一(乙)。

  排位置時兩人稍微使了點技巧,成了前後排。秀平在前,屁股後頭就是存扣。第一次離開家到外面上學,人生地不熟的,兩個人感情上就更加的依戀,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吳窯本鎮走讀的並不多,每班十幾個而已。主要是外面考來的學生。特別是男生多。於是女生住進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間空教室,能擱好多床。

  雙層床,睡四個人。自由組合。存扣個子大,正好配了一個叫王樹寶的小個兒男生。這王樹寶長得蠻可愛,大眼睛,小圓臉,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綿軟,愛笑,說話的聲音有些嬌憨,女氣得很,以至於秀平來宿舍找存扣看到他倆坐在一起時嚇了一跳。「我以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呢!」以後秀平曾跟存扣這麼打趣過。

  秀平是來找存扣幫她升帳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個人睡,下床則安排兩個。秀平帶的幾根細竹子很長,還有點彎,不好綁。幾個女生幫她弄了一氣,總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帳子的四個角往頂角上一紮就成了,很簡單。先到的女生往往選擇下床。這和男生不同,男生為爭上床弄得面紅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著秀平進了女生院子,看見水泥柱之間的鋼絲上曬著女生花花綠綠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閉氣,心裡緊張。秀平看出來了,就說:「別慌,不要緊,我就說你是我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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