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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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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紅就是在維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顧莊西面三裡路的李莊,那天她到顧莊街上買毛線,順便把她哥的五節頭長電筒帶來修,她哥晚上看魚塘沒只亮手電筒可不行。哥把電筒開關拆開,幾下擺弄便修好了,說聲「接觸不良」就遞給了月紅。月紅問:「幾錢呀?」哥很灑脫地說:「算了,小意思,沒費電費材料的。」月紅盯住哥看,忽然臉就紅了,說聲「難為你了」,轉身下了臺階。才走幾步,哥把她叫住了,給了她幾顆乳珠兒,說:「你這電筒五節頭的,電大。給你幾顆帶家去,燒壞了有得換。」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紅送出好遠,直到從巷頭轉彎不見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麼。 過了兩天月紅又來了。她帶來個硬紙有線廣播,說是聲音嗄,難聽,讓存根師傅修修。這是個簡單活,不知為啥哥卻搗鼓了個把小時才弄妥了。月紅也就陪著個把小時。開始是站在櫃檯外面等,以後哥叫她坐到櫃檯裡頭等。存根修,月紅就坐旁邊看。這以後,月紅來店裡的次數就密了,有東西修也來,沒東西修也來,一來半天。街坊鄰居都說這兩個人相好了。又說大概桂香回家來就要請媒人去說親了。 想不到哥是個花喜鵲,和月紅姐相好就不理寶寶(方言:對弟妹或比自己年紀小的同輩人都可以叫「寶寶」)了。存扣恨恨地想,媽媽回來准告他一狀,叫媽媽罵他!媽媽每次家來都說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囑他要帶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紅姐姐來他就把我關到房門外頭來了。真是欺人喲!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鐘光景,東面水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煮早中飯的人該來淘米洗菜了。這是莊上最好的水碼頭,不是碎磚亂石壘的,也不是在河裡打樁再擔上木筏和竹排,而是兩塊建橋用的水泥板接的,遠遠塌塌地伸進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這碼頭下面盡是磚頭瓦瓣,老輩人說這河邊上原來有座龍王廟的,以後不知為什麼坍塌了,想必是年紀太老了,碎磚爛瓦全推進了河裡。因此夏天在這裡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別多,腳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渾,隨你放鴨似的人在裡面撲騰,水總是清的,照樣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碼頭,黃昏時河裡洗澡的人多了,來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間一撂,激起一片浪花來,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兩桶乾淨水來!」 淘米洗菜的人則把淘籮籃子伸向河裡:「丫頭,幫著到遠處清下子!」 這碼頭就是好。顧莊頭一名。 存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根下面,把面前叢生的狗尾巴草的穗頭拔起來,箭矢似的射進河裡。水面上雜亂地浮著,慢慢地往遠處漾去。一隻牛蜢飛過來,鋦上楝樹的皺皮,存扣窩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後拎起它的屍體扔向河面。太輕,扔不遠。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傘狀的水花,不知打哪裡出來的一尾軟鱔猛地躥上來,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擺,倏忽間就消失在遠處,後面留下一道淺白的水痕,馬上就不見了。 頭頂上的蟬又叫了起來,「知兒——知兒——」就一個腔調,聽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歡聽。存扣喜歡聽歌曲,像現在廣播和收音機裡老放的彩色電影《紅雨》裡的插曲《赤腳醫生歌》他就很喜歡聽: 赤腳醫生向陽花, 廣闊天地把根紮。 千朵萬朵紅似火, 貧下中農啊,貧下中農, 人人誇,人人誇…… 好像應了存扣的心思,遠處莊中間的高音喇叭裡突然就傳來了嘹亮又雄壯的歌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歡喜聽這首歌了,翻來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嗦!聽哥哥講,我養下來時就「文化大革命」了,現在都七五年了,還在「文化大革命」,還「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曉得就是好什麼……他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家了。 「存扣,你在這裡做什麼呀,呆裡木癡的!」 「他是想看她媽媽的關亡船呢。」 「哈哈!」 「哈哈!」 這時候,機工保國家屋東山的樹林子裡出來幾個赤身裸體曬得像泥鰍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來。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學:保連,進財,馬鎖。 「小瘌疤」保連十一歲了,歲數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頑皮,是男生當中的「號頭鴨」。進財和馬鎖就是他的狗腿子,還有東連。暑假期間他們幾個常在一起玩兒。 保聯手持一根秫秸,上頭挑著一條半死不活的青蛇。連秫秸帶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嚇得存扣忙往旁邊一跳。「膽小鬼,這蛇沒毒,又沒勁了。」保連說。 可沒勁了的蛇還是挺嚇人的。它掙扎著,頭往上拗,蛇信子通紅,一吐一吐的。幾個人圍著它,商量它的後事。說撂進河裡,怕它活過來,會不會引蛇來報仇,蛇是認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裡,盤到你家被窩裡,掛在你家屋樑上。如果死在河裡臭了,大人曉得了會挨駡的。老郎中顧漢榮做藥酒,要是把蛇送給他,可以換幾塊薄荷糖哧哧的。可是春上他死了。「還是燒了吃掉吧。」馬鎖提議。 大家一致贊成。 存扣很興奮。他已忘記了哥哥給他的不快。他吃過烤山芋,烤青蛙,烤長魚,就是沒有吃過烤蛇。他聽說蛇肉最嫩,吃在嘴裡打仨嘴巴不鬆口。但說歸說,存扣從沒看過莊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為它樣子太瘮人的緣故。還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蟲,是好「人」,所以大人們不吃它們。 保連三下五除二剝了蛇皮。剝了皮的蛇居然還沒死,雪白粉嫩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裸體的美人。馬鎖和進財到附近鴨奶奶的灶房裡偷來了火柴和黃豆秸子。火點起來了,燒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裡面,不一會兒大家就聞到了奇異的香氣。一道涎水掛在保連的下巴上,拉得老長。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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