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根水做的繩子 | 上頁 下頁
二四


  弟弟說:「要嫁你自己找他嫁去吧,我不去。」

  阿香說:「你不去?你不去你一個人在家誰養你?」

  弟弟說:「我自己不會養我自己嗎?」

  阿香說:「你怎麼養?你先告訴我,你怎麼養你自己?」

  阿香把眼前的那半鍋紅薯,突然端到了一邊,她指著原來放著鍋頭的地方對弟弟說:「我一走,就好比這個鍋突然沒有了,你說你現在想吃你吃什麼,你吃啊?」

  弟弟卻沒有去理會這個道理,他也不說話,只猛地一撲,就撲到了鍋頭邊,閃電似的從鍋裡搶到了幾個紅薯。阿香突然就氣憤了。她把鍋頭高高地舉到了灶頭上,將鍋裡的紅薯抖了抖,統統地抖進了灶灰裡,然後把空空的鍋頭擺在了弟弟的面前,她說:

  「吃呀,吃呀,等我走了,這個鍋裡就什麼也沒有了,你還怎麼吃,你再吃給我看一看,你吃呀?」

  弟弟頓時也憤怒了,他突然一腳就踢在了鍋頭上,把空空的鍋頭踢進了旁邊的一個大灶裡。阿香氣得剛要站起,弟弟一轉身,就抓起了掛在牆上的那把柴刀。嚇得阿香不由大聲地喊起來:

  「你幹嗎?你要幹嗎?」

  弟弟不知道要幹什麼。

  他看了看手裡的那把柴刀,扭頭就出去了。

  那一去,弟弟就再也沒有回來。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弟弟的一個同伴跑來了,他告訴阿香,她弟弟死了。她弟弟跟他們一起去砍柴,準備回家的時候,大家都把自己的柴火一捆一捆地扔往懸崖下,輪到她弟弟的時候,不知怎麼扔的,誰也沒有看清,也許是被扔下的柴火在肩頭上掛住了,柴火把他一起帶到了懸崖下……一根馬尾針箭一樣穿過了他的胸膛。

  阿香看到弟弟的時候當場就哭昏了。

  她的天仿佛頃刻間完全的塌了下來。

  她覺得弟弟的死是她造成的。她要是沒有跟他吵架,她要是好好地跟他商量,他怎麼會被柴火掛到山崖下去呢?平時裡,你就是給他十捆八捆,他閉著眼睛一口氣都能扔到山崖下的。

  弟弟死後,阿香的心就像掉了底似的,突然就空落落的了,思念李貌的情緒又從心的四周爬了回來,很快地又把她的心給填得滿滿的。她想,除了李貌,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要是不去找他,她的日子都不知怎麼過下去了。弟弟的墳墓上還沒有長出青草,她就讓村裡給她開了一張結婚登記的證明,然後挑著重重的一擔行李,找李貌來了。

  25

  夜裡,李貌偷偷地摸到了學校窗戶後的菜地邊,撿回了被他扔掉的那棵樹蔸蔸,而且悄悄地種回了原來的地方。還有那兩塊被扔掉的鵝卵石,他也找了回來,他讓它們回到原來的樹根裡,讓它們緊緊地挨在一起。

  他怕哪天她前來的時候沒有看到。

  他怕她會因此而悄悄地傷心落淚。

  畢竟,她才十八歲呀!

  就當她還是一個小孩吧。李貌對自己說。小孩子總是需要一點欺騙的,你不能完全真實地對待她,否則,她那顆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心,就會受到嚴重的傷害。何況,他李貌對她造成的傷害,已經夠多夠大夠重的了,就算這麼一棵樹蔸蔸這麼種下去,一點意義都沒有,而且怎麼看怎麼傻乎乎的,那也把它當著是一個哄小孩用的什麼吧,你總不能寧願看著一個小孩傷心地哭泣,而不願意對她說一句假話吧,何況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往往總是這樣的,總是有一些行為是很傻很可笑的,你不能以為你很聰明,你就可以把那些可笑的事情一腳踢開,踢開了,很多事情就真的救不回來了。當然,有些事情李貌自己也是說不清楚的。

  26

  那棵樹蔸後來卻沒有活下來。

  第二年開春,李貌發現它早就死掉了。

  露在泥地上的樹蔸,從來都沒有生長過什麼芽芽,紅的綠的,什麼也沒有看到過。李貌拔起來看了看,就什麼都明白了,樹蔸下邊的那些根全都枯掉了,枯得都已經發黑,有的已經朽掉。樹根剛一離開地面,裡邊的鵝卵石就自己跌落了下來。枯朽的樹根已經裹不住它們了。

  只剩了那兩塊鵝卵石還是好好的。

  李貌心想,也許她種下的時候,它就已經死去了。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哪天種下的,原先的猜測肯定是不對的,但他沒有問過她,她肯定是跟黃泉結婚之後,才偷偷過來把它種下的。

  但李貌沒有把它扔掉。他把它又種回了地裡,就像沒有動過一樣。幾天後,也就是一個星期天,他帶了一把柴刀,扛著一把鋤頭,就上山去了。妻子問他,你去幹什麼?他卻告訴她,有一個學生勞動的時候受傷了,他到山上去幫他找一種熬膏的藥草,妻子說這是應該的,誰叫你是人家的老師呢。李貌心裡便想,這話放到阿香身上也對,誰叫你也是她的老師呢?我當時如果不是她的老師,今天也許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他妻子哪裡想到,李貌要去尋找的,是一棵相似的鼠耳葉。

  除了幾枝細細的小苗苗,他把挖回來的那棵樹蔸蔸修理得乾乾淨淨的,而且埋得深深的,看上去,那幾枝小苗苗就像是剛剛破土出來一樣。

  他想她會來看它的。

  她種下之後是否來看過,他不知道。但他想,既然她種下了,她就會找時間前來看它的。尤其是開春了,走到哪裡,哪裡都是剛剛冒出來的新綠,她的心裡就會想起它來的。他想,她來的時候,要是看到那幾個新芽芽,她肯定會高興的。

  李貌忽然發現自己也好像一個小男孩似的,仿佛自己也還沒有長大一樣,有點可笑,有點不可理解。他知道自己可以不這樣的,可他的腦子裡就是自己頂不住,他不明白,人為什麼有時候總會這樣。為什麼?心裡越想就越覺得實在可笑,他想別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說他有點傻,就像他最早看到那棵樹蔸蔸的時候,也覺得阿香是傻的一樣。然而,也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儘管結了婚,儘管阿香也嫁了人,可他的心裡,還是在暗暗地為她著想,只是,他無法明白,這樣的愛會怎麼走下去。

  能走下去嗎?他真的有點不清楚。

  他輕輕地將手撫摸在那幾根嫩芽上,他感覺到掌心癢癢的,但他的心裡很舒服,就像把手心輕輕地彈在阿香的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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