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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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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以為日子可以這樣快樂地過下去,像很多甘藍人一樣,哥哥賺了錢娶媳婦,然後自己長大了,也去打長工賺錢,自己也娶上媳婦,再生許多娃娃,每天被媳婦的嘮叨磨得耳朵生繭,被娃娃吵得哇哇亂叫。可是事情總不能如人意,一個深夜,有人氣勢洶洶跑到他家砸門,他慌了心神,從窗戶跳出來,前面的人很快追了出來,他逃到甘藍河邊,聽到後面的聲音,「別讓他跑了,老爺說要斬草除根!」他憋了口氣,跳入甘藍河中,隨著流水漂走。因為經常在河裡玩,他深諳水性,漂了很遠才抓住一根橋墩停下來,等他偷偷潛回來,才知道哥哥已經死了,被金家挖了個坑埋進亂墳坡,他連哥哥的屍首都找不著了。 他突然想起來,哥哥有次回來,笑嘻嘻地問他想不想要個小侄子玩,說如果以後要離開這個地方願不願意跟他走,看著他連連點頭,哥哥才告訴他,他喜歡上了金家的大太太,並且和她有了孩子,她要他帶她走。 哥哥那時候信心滿滿,「我有的是力氣,到哪裡找不到活幹,到哪裡找不到飯吃!」 他總堅信哥哥可以解決一切事情,四鄰里,他一天能劈最多的柴,能挑最多的水,能割最多麥子高粱,能唱最好聽的甘藍調。 他從來沒想到,那麼英明神武的哥哥會成為亂墳破上的累累土堆。 他只好孤身流浪,在省城乞討了許久,練出了一身挨打的本領,後來長大了些便去當兵,因為他的沉默和堅忍,他很快被上司賞識,教他讀書識字,極力栽培,並把他調派到總司令身邊當侍衛官。總司令有一次遇刺,他想都沒想便用自己的身體擋了上去救人,總司令感激之下,問他想要什麼職務,他徑直指著南方,「甘藍!」等甘藍駐軍司令空缺,總司令便把他調了過來。 他回來了,可是再也沒有親人。 不知什麼時候,劉副官默默站到他身後,劉副官叫劉書遠,是他入伍後的第一個朋友,他是個讀書人,開罪了當地的惡霸逃了出來,萬般無奈下當了兵,開始他受不了軍隊裡每日每夜的操練,甚至害怕看到人流血,程行雲一直幫助他鼓勵他,終於讓他撐過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時,兩人總把微薄的軍餉湊到一起喝酒,分享過去的經歷,喝醉了便抱頭痛哭,醒來時便生生多出幾分力氣,撐過那地獄般的操練。 因為軍隊裡讀書人少,劉副官很快提拔上去當了文書,程行雲也調派去了總司令部,兩人又共處了一段時間,當知道程行雲要赴任時,劉副官二話不說,丟下在總部的大好前程,跟著他來到甘藍。 當臉上的水慢慢幹了,程行雲轉頭大步走向駐軍總部,劉副官仍沉默地跟著,程行雲突然停住腳步,劉副官沒有料到,差點撞了上去。程行雲目光深邃地看著甘藍河,「劉兄,我拜託你一件事,如果我沒辦法回來,你一定要找機會把那姓金的辦了!」 劉副官還沒來得及答腔,程行雲已經頭也不回走了。 甘藍城裡還是一片靜寂,金家大院早就忙成一團,管家張羅人手趕制了一晚孝服,總算天亮前趕出了三百多套。管家來不及喘口氣,連忙要丫頭們把孝服發下給大家穿。 金家大院光護院就有一百來人,這些還不算在省城和外埠的保鏢,長工和丫頭老媽子加在一起都超過兩百,在省城和外埠的工人更是多到無法計算。甘藍許多人都是靠他吃飯,在甘藍沒有派駐軍隊前,金繼祖實際上就是甘藍的土皇帝,他跺跺腳甘藍城都要搖三搖。後來總司令把軍隊駐紮在這裡,他的氣焰才收斂了些,歷屆甘藍駐軍將領對他都要禮讓三分,在軍閥混戰時,他的生意受了很大影響,便更加低調了,開始縮在家中韜光養晦,以期躲過一陣複出。 沉悶的鑼鼓聲響了一夜,在人們的睡夢中縈繞不去。太陽剛掛上金家大院的屋頂,一陣嗩呐聲把人們從苦水淚水浸泡的夢中驚醒,嗩呐聲裡有顫抖有哭泣有哀鳴有悲歎,當一陣拉長的如哭泣的嗩呐奏過,鑼鼓隨之響起,先是輕輕擊打,好似溫柔的手在撫慰人們的心靈,當嗩呐聲變得淒厲,鑼鼓也跟著激越起來,重重地敲打在每個人心裡,讓人覺出了陣陣疼痛。當嗩呐聲緩下來,成了長長的悲歎,鑼鼓一聲聲敲打在邊上,似乎是疼痛後的隱隱悵然。 突然,鐃鈸聲頓起,把悵然統統抹去,鼓點跳躍起來,與嗩呐聲交織纏繞,順著鏗鏘的聲音而上,匯成一曲悲壯的送別,匯成一曲撕心裂肺的慟哭,籠罩整個天地。 甘藍的風俗就是如此,誰家要是有人過身,那甘藍送別調裡的鑼鼓一定要響三天三夜才能停,一般演奏者分兩班,一班累了另外一班就趕緊接上,除鑼鼓外,吹鼓手班裡還有嗩呐和笙梆鐃鈸,北方人聽不慣纏綿悱惻的調子,連最淒涼的送別調也是由如泣如訴的嗩呐吹出,配合著鑼鼓的悲壯和鐃鈸鏗鏘的氣勢,把人熱鬧地送入黃土中埋葬。 一曲送別調奏完,甘藍城裡熱鬧起來,人們陸續趕到金家弔唁,一個晚上的功夫,靈堂已經設好,家寶的大幅遺像掛在客廳中間,他的黑色杉木靈柩停在客廳正中,供桌上擺了滿滿的肉和果品,兩支巨大的白蠟燭正緩緩流淚。 丫頭們把葉芙蓉扶了起來,為她擦乾淨了身子,穿上麻布孝衣,在髻上插上白花,小藍又端了碗粥,哀聲道:「少奶奶,求你了,你就吃點吧,你從昨天到現在什麼都沒吃,這樣下去頂不住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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