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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懸絲傀儡

  作者/花布

  回家

  張改改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手上捏著一個深紫色的離婚證。她離婚了。

  張改改本來是一個邊陲小鎮的女人,家裡不富裕,母親死後,她不顧年邁的父親,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大都市打工。她長得很漂亮,許多男人追求她,可她從家鄉出來,不是為了從一個頹敗的家跳到另一個頹敗的家,她一直保持矜持,直到遇到一個富裕的男人。

  張改改和男人認識不到一個月,就嫁給了男人。可是,今年男人的生意失敗了,連老本都賠進去了。就像三年前結婚時一樣,她毫不猶豫地又向男人提出了離婚。男人驚愕,但仍然同意了。

  離婚第二天,張改改就踏上了返鄉的火車。一天一夜的顛簸,她終於回到了老家。

  三年了,老家變化不大。尋著記憶,張改改輕輕鬆松找到了那幢灰黑的老式公寓樓。她遲疑了一瞬,還是踏進樓道。

  樓道封閉,光照不進來,而且還沒有樓燈,一團烏黑。張改改覺得自己好像從白天一下子跌進了黑夜,她有點害怕,緩緩地向三樓走去。總算來到了家門口,她快速地敲門,敲了很久,卻沒有回應。這時,樓道內響起了腳步聲,她驀然緊張起來,她不想在此時此刻遇到熟人。她打開皮包,翻找多年不用的家門鑰匙,可是很久也沒找到。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突然有一種絕望的感覺。終於,一個身影出現在樓梯上。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清彼此的臉,只能分辨出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男人停了一瞬,又低下頭開始走,她的心立刻提了起來。黑暗、寂靜、陌生的男人,這樣的環境,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緊張害怕。不過還好,男人只是安分守己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她籲了口氣,繼續掏鑰匙。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驚叫,扭回頭,是剛剛那個男人。

  男人伸著脖子問:「你找張老漢?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女兒。」張改改輕聲回答。

  男人搖搖頭,轉身繼續向樓上走去,逐漸消失在樓梯玄關處。張改改總算放心了。她剛把手伸進包裡,樓上又飄來男人的聲音,「死了……」她一愣,向四樓望去。男人的一顆腦袋露在樓梯外,像個黑色的球,「我是說張老漢死了。」然後,便迅速地縮回了腦袋。

  張改改不知所措。父親死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了。但她並不悲痛,對於她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她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她是個金錢至上的女人。但她認為這都是現實逼迫的。

  張改改終於打開了家門。家中還是老樣子,還是那股酸澀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張照片。那是張黑白照片,父親在裡面竭力地笑著。她撇過頭,向臥室走去。她家二室一廳,是鎮藝術團的職工宿舍。以前她住一間,父母住一間。她徑直推開了父親的臥室,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碩大的木偶。木偶僵硬地笑著,身上釘著細繩,被扯出一個怪異的形態。除此以外,房間內還擺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扯線偶。

  這些扯線偶都是張改改父親製作的,以前他的工作就是鎮藝術團木偶表演者。他表演木偶,也做木偶。退休之後,製作木偶成了他唯一的樂趣。張改改小時候,他時常為張改改表演。那些製作逼真的木偶,在他手裡就像有了生命,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無一不能,好像他的靈魂已經順著那一根根細絲傳入了木偶身體裡。那一刻,他和木偶是合二為一的。張改改小時候喜歡看父親表演,大了,便不喜歡了。後來,她甚至有點討厭那些木偶,她非常不習慣那些一眨不眨注視著她的眼睛。

  此時,張改改厭煩地環顧屋內,關上門,走進了自己的臥室。她撩開床上的白布,躺上去,很快就睡著了。

  張改改醒來時,已是翌日,她要去街道辦詢問父親的情況。中午,她來到街道辦。街道辦的工作人員都是社區內的老居民了,見到她來,都有些驚訝。一個大媽簡短地告訴了她父親的事情。原來她父親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葬禮也是廠裡幫著辦的。她謝過大媽,取走火葬場的骨灰盒鑰匙,便離開了。誰知,剛走出去,那個大媽又追了上來。

  「改改呀,你也知道,咱們這死了人,都要點燈指路,燒紙送魂的,可你爸死時你不在,這些都沒做,所以……」大媽欲言又止,「所以,你自己住要小心點,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改改笑了,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根本不相信這些迷信的風俗。快到家的時候,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扭過頭,是個陌生而英俊的男人。她不解地盯著男人看,想不起來他是誰。

  男人仰著一張白臉,見張改改認不出自己來,便說:「是我。」

  這個聲音剛響起,張改改就記了起來,正是昨天在樓道中遇到的男人。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有點害怕,這個男人兩次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背後,輕輕地拍她的肩膀。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林偉超,是修電器的,就住在她家樓上,並很熱情地和她握手。那是一隻厚實冰涼的手,她感覺就像一塊木頭。

  到了家門口,他們道別後,林偉超突然停在樓梯上,詢問張改改什麼時候回來的。張改改說昨天剛剛回來。黑暗中,林偉超的身子似乎顫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上了樓。

  夜裡,張改改開了瓶紅酒,她想舒緩一下鬱悶的心情。她喝了很多,紅酒的後勁很大,喝到最後,她明顯有點醉,想去睡了。突然,她聞到一股味道,紙灰的味道。她扭過頭,竟然看到一個人。那個人背對著她蹲在地上,腳邊放著一個洗臉盆,臉盆裡燃著火,裡面有許多燒了一半的冥錢。

  「你是誰!?」張改改驚駭,立刻站起身來。

  那個人沒反應,哭得卻更厲害了。張改改謹慎地跨前一步,她發現那個人身上竟然連接著許多絲線,那些絲線都釘在肉裡。她頭皮一下炸開來,一動不敢動了。這時,地上的絲線突然豎了起來,像無數條小蛇般擠進了她父親的照片中。眨眼之間,那個人站了起來,靜止了許久之後,猛地轉過了頭。

  張改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那是一張木頭臉!

  張改改醒來的時候,冷汗涔涔,原來只是一個夢。她感到不自在,心裡發虛,決定去殯葬館祭拜一下父親。

  中國人祭拜死者的時間,一般都是定時定日的。張改改選擇的日子,殯葬館沒人來。她買了票,走進了一個叫「福壽園」的館。館內寂靜,冷森森的,她飛快地找到父親的骨灰盒,拿鑰匙打開玻璃窗,抱著走了出來。她來到焚燒區,開始為父親「送」錢。此時,四周空無一人,焚爐內還殘存著許多別人祭拜的紙物、雞蛋、蘋果,亂七八糟,突然,她看到了一雙小手。她吸了口涼氣,用木棍將那只小手勾了出來。她一下傻了,那竟是一個殘缺不全的木偶!那個木偶的下半身已經燒掉,上半身也被熏得烏黑,只是五官還清晰,尤其是眼睛,很亮,似乎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這時,突然起風了,紙灰漫天飄飛,木偶的嘴突然張開了。張改改打了個冷戰,抱起骨灰盒,驚慌地逃離了焚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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