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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案件發生的三天前,我還陪她去買了一件吊帶睡衣,當時她很猶豫,要一件可愛的絨布睡袍,還是要一件性感的透明睡衣?我告訴她,我們還年輕,必須要穿得少,以後年紀大了,穿卡通絨睡袍才可愛。她就高高興興地買了那件吊帶睡衣,她說她準備穿給她的情人看,她的情人在另一個城市,離她很遠,一個月才見她一次。

  現在她的情人還會要她嗎?

  我想我不會比她聰明,如果有人在百合花的下面藏了一把水果刀,當他抽出刀來的時候我只會發呆,我根本就不會想到捂住臉。

  我搬出去住了。我寫處女小說的時候搬出去過,寫完我就搬回來了,因為我要開學了,我得問我的父母要學費。

  我又搬出去了,不過這次我是被趕出去的,一分錢也沒有。

  從此以後,我一直都寫小說,再也沒有幹過別的。

  我在我的寫作間裡孤獨地過著,沒有人管我,我媽會打電話給我,我不接,她就在我的錄音電話裡絮絮地說話,我一邊寫字,一邊聽她的聲音,慢慢地哭。

  後來我坐在床上看報紙,我看到一個年輕的母親,她下班回家,發現剛上幼稚園的孩子躲在房間的角落裡,抱著一條毛巾抹眼淚,就問孩子出了什麼事,孩子說,我不想長大,我要是長大了,爸爸媽媽就要老了,老了以後,就要死了。我永遠也不要長大。

  我就捧著那張報紙哭出來了,我哭了很久,哭得天都暗了。

  然後我打電話給我媽,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媽緊張極了,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說,我想請你們吃飯。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吧。

  我給自己化了一個妝,我已經很久沒有收拾自己的臉了,我不出門,也不吃飯,我夜以繼日地喝牛奶,當小念餓得尖叫的時候我給它做飯,也給自己做飯。我沉醉在網路一裡,一個字都不寫。我的心越來越堅硬。

  我戴了去年生日時我媽送的玉如意,那時候我比現在更糟,我總覺得我的一輩子都過完了,我開始憂鬱,經常頭疼,並且厭世。

  那天我很早就睡了,有電話打進來,我媽在客廳接了電話,我聽見我媽說,是念兒啊,她睡了。我還聽見我媽說,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勸勸她吧,她什麼都不跟我說,我很擔心。我還聽見我媽說,我知道她煩惱,可是她在我們面前裝得很高興,她裝出來的,我知道。

  我媽聽完電話,照慣例到我的房間裡查看門窗和燈,她以為我睡著了。她關了唱機,關了燈,關了窗,出去,又回來,給我的窗下了保險。

  我在黑暗中,我說,你幹什麼?

  我媽嚇了一跳,她說,我把窗關好。

  我說,不要關窗,我胸悶,我要透氣。

  我媽站在窗那邊,過了好一會兒,她說,要關,要關,我真想把窗釘死,我總怕有一天你會真的跳下去。

  我沒有說話。我看不見我媽的面孔,在黑暗中,她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她。只有寂靜,多麼寂靜啊。

  我在黑暗中開始流眼淚,我的眼淚把枕單都弄濕了,我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我側著臉,拼命咬住枕單,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枕單很清潔,我媽每天都把被子和枕單拿出去曬,我媽說過,晚上你睡在床上就會間得到太陽的味道。可是我的眼淚越來越多,我把一切都弄濕了。

  第二天早晨,我睜大著眼睛坐在床上,希望永遠這麼坐下去。我媽走到我的床前,把一塊玉掛到我的脖子上,她說,生日快樂。那塊玉很涼,可是真奇怪啊,它馬上就與我融在一起了,再也覺不出它的涼。我媽說,這是一個玉如意,選如意,是因為如意是你的名字,如意上的蝙蝠和雲紋,是討「流雲百福」的口彩。

  我想起來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自殺過,1998年的1月28日,我和我的父母決裂,我試圖用死來結束一切,因為我太惡毒,不知道要什麼樣的傷害才能讓他們痛苦,我想我要死了他們才會後悔,他們才會痛苦,我要他們痛苦,我要去死,我死了就好了。

  那些往事啊,只隔了兩年,卻像隔了一輩子一樣,現在我若無其事地活著,可那塊陰影一直烙在母親的心裡,她緊緊地抓著我,她怎麼也不放手。

  我還是經常地做壞事,我知道我墮落了,就會不停地墮落下去,我有惡念,我做壞事,我卻握住我的玉如意,乞求它原諒。它像母親的眼睛,讓我知罪。

  我從沒有這麼慎重過,我給自己化妝,化了一個小時,因為我的手一直在抖,小念一直盯著我看,它瘦了,自從念兒生了病以後,它也生病了。

  我幾乎認不出我媽了,她憔悴極了,眼睛紅腫著,剛剛哭過的樣子,我真認不出來了,我面前的這個蒼老的女人,她會是我媽。我媽曾經是一個真正的美才女,可是她被我毀掉了,她的半生都被我這個壞孩子毀了。

  我沒看見我爸,我知道他不見我,我媽說他臨時有事,上午就飛成都了。

  我抑制住眼淚,沒心沒肝地大口吃菜。

  我想起來,十五歲那年,我拿到了第一首詩的稿費,十塊錢,我請爸媽吃燒烤,小小的桌子,我們一家三口圍坐著,很親密。新鮮的肉片放在鐵板上,熟了,發出淡淡的香味,盤子裡盛著切成小片的麵包片、灑了孜然粉的羊肉串,碧綠的蔬菜。我和我爸我媽,我們慢慢地吃,慢慢地說話,儘管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問題兒童了,我不太愛說話,經常皺眉,上課時敢於反問老師問題,並且組織罷課,去校長室找校長理論。

  我爸高興壞了,我爸笑著說,小茹會掙稿費啦,可是小茹有很多心事呢,一點兒也不像小時候,一回家,急忙就坐在晚餐的桌子前,絮絮地講學校裡的事情給我們聽,小茹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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